番外篇 (二)葬冰 •; 忆暖前尘 尾声(二)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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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蟾宫,正殿,两个戴面具的男人比肩而立,一样的肃杀与冷冽。
鬼域王将手中的密函交给紫袍少年,正色道:“告诉护名侯,若他寻到本王留在大宗的血脉,可交予你处置。”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突然变得令人难以捉摸,“离开之前,本王特许你去通天台拜见巫君,你可同她切磋一二。”
少年将密函贴身收入里襟,抬头看着鬼域王,言语间不含温度:“她是鬼域的巫君,不是我的巫君。”
“果然将本王的话牢记于心。”鬼域王魅声一笑,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倘若再见到王儿,你当知道该如何应对,夜市之事,本王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少年无动于衷,显然对这些话早有所料。
鬼域王回到座榻,思绪有些渺然,续道:“明日,本王将命王儿赴通天台拜师,楚玲珑不仅能解银丝毒,还有法子破幽冥祭,她甚至预言,本王的归宿最终逃不过银丝毒……”他说着森森地笑起来,既诡谲又哀厉,“你可知,她预言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巫君生前托付?若真如此,本王一定会让她亲自殉葬。”
少年缄默不语,面具下的眉心却是深深一蹙。
“夙儿……”鬼域王凝视着少年,幽然问道:“一个灰飞烟灭了整整十年的人,依然将鬼域的命运握在股掌之上,你告诉本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少年无声而立,回忆却如闪电般一幕幕掠过他的脑海,时至今日,他已忘记曾经的出身,抛弃任何感情,断掉所有牵念,但唯有那个灰飞烟灭了整整十年的人,会牵引出他心中刺骨的痛。
“你去罢……”鬼域王卧倒在座榻上,黑袍泻地,目光缓缓地落向墙面的灯砂,光与影在他的身上明暗交错,这个拥有一切的万鬼至尊,依然独享着一无所有的孤独。
少年转身朝殿外行去,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渐渐拉长、变淡,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跨过正殿的台阶方才驻足,凄声道出了他这一生对鬼域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王,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如他那般爱你。”
这是十年来,他们再一次相见;也是十年来,他们最后一次道别。鬼域王依旧是鬼域王,而鬼域王的影子,终于长大成人。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多迦罗树发了新枝,碧落湖水波澜如斯。少年没有立即出宫,而是沿着湖畔择了处幽僻之地,取下腰间的洞箫,如少时一般放在唇边吹奏起来,如今,他已能将这首恸魂奏演绎得极其娴熟,但吹出的曲子却是无情,他心中了然,无情只因再无人为他聆听。
一曲奏罢,潜伏在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年波澜不惊地放下了唇边的洞箫。
银色的光芒闪过少年的眼睛,他侧身望去,一个孩子背着手站在他的面前,满脸的惊喜。
少年看着那孩子,全然不觉得意外,他必会跟他重逢,在蟾宫的任何一个角落。
“听到箫声我便寻来啦,原来你是蟾宫的客人!”那孩子似乎把少年当成了久别重逢的朋友,既不认生也无芥蒂,笑意盎然道:“我是鬼域的储君夜萤,夜色的夜,萤光的萤!这回你可清楚啦!”
少年安静地凝视着夜萤,见他换上了王子的常服,浑身挂着奇怪的耀眼银饰,形貌率真,眉目俊秀,这样的人儿,在白昼自是灿如春光,若在夜晚,亦是朗若皎月。
夜萤挨着少年坐下来,朗声道:“我听父王吹过刚才那首曲子,可他不肯教我,我自个儿怎么也学不会,呐,你教我吹刚才那首曲子罢!”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短笛,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又举着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你瞧,你有洞箫,我有短笛!”
少年本能地想拒绝,但面对那张干净无暇的笑脸,他似乎开不了口,默了半晌,方才冷言道:“我不教傻瓜。”
“嘿嘿!”夜萤丝毫不恼,抓了抓脑袋,憨憨笑道:“我知道自个儿傻,可你比我父王吹得好,你若肯教我,我便能学会啦!”
少年记起鬼域王的话,又知夜萤乃小孩心性,他不愿纠缠于此,起身便要离开。夜萤一瞧,当下急了,想也没想便一把抱住少年的腰,叫道:“你别走!到了蟾宫,我一定留你!”
霎时间,仿佛有朵烈焰往少年心中的坚冰上烧了一下,他顿了顿,竟没有坚持,再次坐了下来。
夜萤方才松了手,顿时满脸通红,嗫嚅道:“我……我从出生起便没了母后……又……又长年累月见不着父王……那些奴婢和侍卫全都说不上话……只有你不同……”
少年淡漠地看着他:“有何不同?”
“你和我父王真像,但又不一样……”夜萤的眼睛里光芒炯炯,笑道,“你像……像兄长……”
少年眼中划过一丝波澜,难以捉摸地瞅着夜萤。他在离开鬼域之后,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孩子的样貌,当他披星戴月习武的时候,当他用千魂刺杀死敌人的时候,当他身边多了同盟和心腹的时候,当他统帅天影旗千万死士的时候,他的心中都曾有过一瞬间浮现出这个孩子虚幻的身影,在他的心中,这身影似乎依稀生着夜蓠的眉眼,身负夜氏王族的纷乱,回眸中又隐隐地透着鬼仙的明净与温暖。
直到今日,少年才得以真正地看清这个身影,夜萤的音容笑貌跟少年想象中的影子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令少年的心中闪过点点触动,原来在远隔千里的蟾宫之中,这个名义上集万千宠爱的储君,不过跟自己同样孤独。
少年卸下背上的包袱,现出了兵器的真身,那是一把弦月形的银色尖刺,他手握寒芒,在湖畔的沙地上划下了三个字:夙砂影。
既不能将名字亲口告知,那便写下来罢,他如是想。
夜萤垂首细看,顿时豁然开朗,惊喜道:“原来你就是夙砂影!”
少年凛然问道:“你听说过我?”
夜萤眉眼弯弯:“我听鬼域的人们谈论过你,对你可是好奇崇拜得很呢!”他拽住少年的袖子,璨然道:“原来你就是父王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夙哥哥!”
少年冷言摇头:“唤我阿夙。”
“好好好!”夜萤温颜一笑,乖乖地点头答应,又垂首去看少年的兵器,啧啧叹道:“这便是千魂刺啦!好宝贝啊……”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被一枚光彩四溢的坠子给吸引了去,不禁又咂嘴称奇:“咦?这是何物?”
少年幽幽道:“炽眠。”
“炽眠?”夜萤眨了眨眼睛,愈发好奇地追问:“这坠子有何用呀?它为何会垂在千魂刺上?莫非它们是连成一体的么?”
“母子一体,可相互感应。”少年轻轻抚上坠子,竟然有些恍神,“它是这把兵器上唯一干净的光。”
夜萤霎时呆住,惊异尤甚,似乎全然不懂,又好像听懂了少年的话,他纤尘不染的眼睛里逐渐溢满心事,既而陷入了沉思。
身后树影婆娑,猎猎作响,月光洒在湖畔的花丛中,勾勒出一幅极美的幽异画面。少年知道,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不能在此停留,甚至连言语都是多余,遂看了一眼出神的夜萤,兀自站起身来:“告辞罢。”
夜萤回过神来,也嗖地起身,呆呆地仰望着少年:“你要去哪里?”
少年寒声应道:“中原。”
夜萤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舍:“你刚来便要走?”
少年将千魂刺重新放入包袱,冷冷道:“我本就是个过客。”
夜萤神色大动,突然狠狠地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了决心,此时他的个头只及少年的前胸,但他丝毫不惧,一步上前张臂便紧紧抱住少年的包袱。
少年蹙眉,扯了扯夜萤怀中的包袱:“放手……”
夜萤用尽吃奶的力气抱着不放,稚气的童音显得尤为执拗:“我……我会好好拜师,好好习武,再过几年,我就去中原寻你!你是过客,我就当个浪客!”
少年一怔,手掌顿住,无声地看着夜萤。无论身后是否有人监视,少年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推开眼前这个孩子,拿着包袱转身离去,他不需要跟任何人纠缠解释,然而此刻,少年下不了手,他甚至没有用力去拽自己的包袱,他只是站着,任由夜萤死皮赖脸的对抗和依依不舍地挽留,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幽异的鬼域之中唯一干净的光?
两人在月光下僵持,一个凛冽无奈,一个红脸倔强,直到藏在黑暗中的那些身影开始蠢蠢欲动。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终于先收回了手,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冷漠,他凝视着夜萤,意外地开了口,仔细听来,言语之中竟隐隐含着极其微妙的宠溺。
“你要怎样?”
此言一出,夜萤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脸颊上又重现了朗月般的笑容,但他怀中依然紧紧地抱着包袱。尽管这个时候他并不懂得欲擒故纵的道理,但他死缠烂打的倔强已经给自己带来了最初的胜利,以此为起点,在未来数年和少年的宿命纠缠之中,他都因为这种倔强而走到了最后。
有些人,注定是为了救赎另一些人而存在的——若幸而遇到有情之人,便将炽眠予他,他必然比我勇敢,且看他,留你,追你,寻你,伴你,爱你。
萍水相逢,并非他们故事的结束,而是命定牵绊的开始。
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
月光渐渐溢满衣袂,毫不冰凉,夜萤温润地挑起了如画的眉。
“我要你千魂刺上的炽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