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殇帝 •; 花开彼岸  (终)星沉碧落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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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情画舸,任前堂熙熙攘攘,院落后的厢房中却好似入夜一般悄然无声,直到李焕铺开手中布满灰尘的画卷,哗啦一响,方才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李焕轻轻抚去画上的尘渍,叹道:“龙箫在位期间,曾多次微服下榻于无情画舸,当时这画舸的主人乃是永载帝亲命的拜艺官,他深知墨宝价值,龙箫驾崩之后,他便于战乱年间舍命相护,虽然龙箫的墨宝大多已在延顺末年的宫廷政变中遗失,幸而还有这幅白梅图存于世上,大鼎开国之后,恩赦天下,那采艺官的后人便将这幅前朝墨宝奉于大鼎皇室。”
    唐念羽笑道:“史书记载龙箫擅长绘桃花,燕城没有桃林,他便以梅树代之,倒是个多情的帝王呢!”
    “白梅……”雪里珠幽幽一叹,他凝视着案上的画作,那梅花似桃,翩然入梦,当真像极了想象中的剪雪,蓦然间,他的目光划过那白梅的叶子,心中滚然一烫,竟恍惚地失了神,“七星丹叶……”
    这白梅树的叶子,竟是化为传说的七星丹叶,是唯有灵予山多年前被焚毁的剪雪桃林才能生出的七星丹叶。
    风吹落雪,月光流泻,少年续断垂下眼帘,看向掌中密布的弦线,他浅浅一笑,弹指轻梳,耳畔霎时流淌起细致的弦音,他自在逍遥地煮茶抚琴,直到面前的黄袍少年朝他走来,嘴角勾起一弯春光。
    “高山流水,游纵低徊,续断,这首曲子叫何名儿来着?”
    续断情陷曲中,并未意识到乃皇上驾临,当下并未抬头,答言却异常温柔:“所谓琴箫和鸣,知音难觅,箫儿乃续断的知音,此曲便唤之为忆箫曲罢……”
    “忆箫?”龙箫含笑而坐,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续断的腰,续断一惊,方才觉察到圣驾,正欲起身施礼,龙箫口中的淡淡梅香却骤然吹上他的耳际:“续断,既是知音,你便一直留在朕的身边,何来相忆?”
    续断眼眸深处染上一抹凄然,他看着龙箫,却是淡淡一笑:“皇上若喜欢,续断便留在皇上身边,常抚此曲给皇上听罢!”
    “这个自然!不过……朕只许你抚给朕一个人听……”话音未落,深深的吻已在续断平静如水的心上烫开一枚烈火般的烟渍。
    琴声咋收,花雨四溅,转眼间,时光幽然老去,待到碧水微澜,归燕软语,纵然春光弥漫,冬雪不再,那弹琴之人,已是肝肠寸断。
    “灵予山捎来急信,师父病危,请皇上恩准续断回到天门。”
    “你要离开朕,回去接任掌门么?”
    “师父待续断恩重如山,此恩不可不报……”
    “你要报师恩,那么朕的情呢?你可知,欺骗朕的情,便是欺君,后果会如何么!”
    “续断未曾欺骗过皇上,续断是皇上的臣民,亦是天门的弟子。”
    “天门的弟子?整个天门都是朕的!朕偏要你留在京城,你当若何!”
    “皇上乃一国之君,怎可为私情乱了规矩?又怎可如此不通情理!”
    “规矩?情理?朕若依规矩,又何来情理!你当朕不知道,此番你离开燕城,又岂会再有回头之日!”
    回头之日……续断望着眼前震怒的龙颜,昔日握笔抚琴的双手无力的垂着,他未曾抗辩,只是凄然闭上了双眼,师祖相思子的话随急信传来,一遍遍萦绕在耳畔,声色俱厉,让他痛疚不已——
    “续断,你不守天门门规,私自下山,更随天庆帝远赴皇都,久久不归,心中可有一丝悔过之意?天庆帝龙箫乃九五至尊,那诺大的深宫,又安有你这区区草民容身之处?你师父青黛病重,身为大弟子,你岂有不在他身侧相伴之理?你与皇室权贵厮混,今日他们予你富贵荣华,明日龙颜震怒,权宦相欺,我天门百年基业莫非要因你而毁于一旦?!续断啊续断,你可还记得这‘续断’之名的含义……”
    继任掌门……续天门大业……便意味着要永远离开皇都,离开龙箫,便意味着要戴上斑指,就此忘情。
    一行清泪从续断眼角徐徐滑落,良久,他不发一言,待到睁开迷蒙的双眼,面前那张原本震怒的龙颜早已尽染绝望,满面泪痕。
    “你……你好本事啊!你忤逆堂堂一国之君……朕却依然为你伤心……为你流泪……”龙箫攥紧案上新画的烟雨图,他恨,他不甘,哽上喉头,泣不成声。
    续断默然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向殿外行去,呐,箫儿,你便一生恨我薄情负情,我亦无话可说,待到续断承继天门大业,彻底报答师恩,再来偿还今日欠你的情债罢!
    朱案上的狼毫笔散了一席,龙箫再也没有将之拾起,他可以囚禁他,他是帝王,他能做到,可是他没有如此做,他放还了他的自由,哪怕自己泪湿丹青,心如死灰。
    这世间,唯有对续断一人,他狠不下心,断不了情,哪怕,他曾经下了杀令。
    苍山渺渺,剪雪忘情,续断对他,又何尝不是。
    他调弦,用尽毕生的知音,拨动着忆箫曲,请让我为你抚琴,最后一次。弦丝携手烟雨,换你一世年华依旧,换你三生笑意倾城,终至长夜未央,雪葬哀伤。
    “到底还是来了……”续断止住颤动的琴弦,幽幽抬头,“他终究要来破我的背弃之音……”
    “连你……也对他绝望了么?”听曲的人眉头深蹙,亦是那般惊艳流光。
    他多么像他,一母同胞,但他却不是他,尽管他的身上流着同样的皇族之血,他是龙泪竹,庶民龙泪竹,那一年,他的身后,站着庶民沈犹信。
    逃亡于此,已是掌门的续断和他们重逢,却谁也没能改变命运,耳畔似有凋谢的风拂过,夹杂着血腥和隐隐约约的兵戈声。
    危险在一步步逼近,他面前那张绝美的脸,却是毫无波澜:“续断,你相信来世么?”
    他怔住,靡靡绝音,凄然抚弦,无言以对。
    清明乱,夜未央,金戈剑下,飞絮游丝,眼前骤然一抹颠倒众生的美,满面笑意,亦是满眼忧伤,他抱着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跳下了洗泪崖,他来不及将他抓住,身边便已血流成河。
    续断,本王和将军相信来世,我二人愿寻来世而去,于来世重生。
    他跪倒在崖上,盯着被血竭浸染的掌门斑指,看着师弟叛离远去的身影,揪着血泊中那痛彻心扉的凄凉,殿下,来世若如今生这般苦涩,我等又何以相求?
    斗转星移,几多轮回,无情画舸,他的帝王,挥毫泼墨。
    续断,朕一生留下无数丹青,却没有一幅能入了你的心,今日在无情画舸,朕便不再绘梅,不再绘莲,不再绘海棠,这最后一幅丹青,朕便绘桃花,朕要绘出真正的七星丹叶,他日若承天意,此画因缘流转传予你手,你便好好品赏,若朕的七星丹叶入了你的心,你便在九泉之下寻朕而来罢……
    最后一笔尚未绘完,帝星坠落,挑断了龙箫所有的牵念,也挑断了续断指尖的琴弦,咫尺千里,他血染丹青,终于在这幅最后的遗墨中绘出了续断心中最美丽的七星丹叶;而他,剪雪忘情,未再给他的箫儿弹奏过那首忆箫曲,任由十七年沉痛静默,任由前方烽火硝烟,直到落雪散尽,焚情相寻。
    记忆如同烟尘,飘散,落尽……
    雪里珠含泪一叹:“师祖说,来世若如今生这般苦涩,又何以相求……可是,临到了了,信王,将军,天庆帝还有师祖他自己,却都依着自个儿的情去寻了那未知的来世……”
    “雪公子,你的两位师父却忠于自个儿的情,留在了所谓苦涩的今生。”
    雪里珠恍然一惊,说话之人正是李焕,他眼神绚烂如星,目光温柔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梦亦醒时终须醒,雪公子,你千里奔波寻旧梦而来,又可知新梦就在身边呢?”
    新梦……雪里珠怔在原地,只觉心中大动,师父……喃喃轻念,昔日教诲言犹在耳,句句掏心,珠儿,你若当真好奇,便自个儿去燕城寻个清醒罢!
    旧梦,隐于繁华盛世,任世人寻访传说;新梦,盛于斯人身侧,任我天地逍遥,今生足矣。
    师父……雪里珠豁然开朗,仿佛瞬间蜕去了心中所有的徊徨与忧思,他长长一叹,淡然阖上了白梅图。
    唐念羽瞥了一眼李焕,翘嘴笑道:“焕哥儿,你相信来世么?”
    “不信!”李焕粲然答道,谈笑中,已向雪里珠伸出了手,“卿卿我心,知己眷顾,今生已是这般畅快淋漓,还求来世作甚!”
    还求来世作甚!任岁月绵长,命运颠沛,今生缘若如此,那么彼此之间,还求来世作甚!
    十指相扣,雪里珠只觉心中的寒冰尽数被烈火融化,他的掌心,温暖得紧。
    三日之后,碧树稍,花枝俏,燕城郊外,波澜万顷。
    “你迟到了,是否该罚?”玲珑小舟的船头,雪里珠勾指绕音,指间流泻出曼妙绝伦的天籁,见了来人,也不抬头,径自笑道。
    李焕莞尔下马,沿着湖畔纵身一跃,便轻巧地跳上了船,他优雅地拿过案上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多谢焕哥儿赠船,后会有期。”雪里珠回头起身,抱拳面朝李焕会心一笑,真如冰雪消融一般的美丽。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酒一盏,花洲深处遥相见。
    “请公子保重!”李焕抱剑作别,一个凌空跃回岸上,神情中未见半分依依不舍,他浑身上下皆透着对未来的希翼与热望,放眼追随着雪里珠的小舟离开湖岸,缓缓朝湖心飘去,李焕一掀帅袍,迅速翻身上马,朝着远去的船影高声叫道:“一个月后,我便率部众回乡探望父帅,届时定然寻得名医,令你白头化为青丝,雪里珠!你我名州再见!”
    “名州再见……呵……”雪里珠抿嘴一笑,指尖弹奏不绝,拨弦之间,他想,自个儿此番来故都所寻的,究竟是那远去的渐渐释怀的前尘旧梦呢,还是岸上这抹令他再也无法逃开的醉暖呢……
    或许,两者都有罢。
    今生,果然是美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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