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尾声(下) 殊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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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燕城,大鼎皇宫。承乾殿至御书房的宫道上,春光碧色,静谧安宁。蓦然间,一阵脚步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殿下!等等老奴啊!皇太孙殿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恭然直唤,只见数十个内侍太监碎步小跑,簇拥着一名锦衣华冠的少年,如一阵风似地穿过花园中旖旎的春光,直朝御书房而去。
那独行在前的少年约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俊眉星目,形貌聪慧,虽然年少,风骨中却已初具王气。
“皇爷爷!”声音未落,少年已踏入了御书房内,亲昵地高唤:“孙儿给您问安来啦!”
“咳咳……”坐在龙榻上的墨台鹰猛然一阵低咳,少年见状,忙奔上前去扶住他,手掌放在墨台鹰背上,体贴地替他顺着气儿。
一纵太监吓了一跳,正欲上前服侍,却见墨台鹰摆了摆手,众人会意,悉数退出了御书房,恭然于门外候着。
墨台鹰喘息了半晌,方才渐渐平息下来。他人届知天命之年,这几年来久病在榻,国务缠身,昔日纵横天下的雄悍凌厉之气竟散去了不少,细细观之,已俨然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面容憔悴,两鬓花白。
那少年神色担忧,直起身来将案上的茶盏奉予墨台鹰,蹙眉问道:“皇爷爷今儿个可是服了药了?太医们过来会诊过么?清晨唐相送过来一听汨罗川贝,专治湿咳,孙儿已吩咐御膳房给炖了去,晚间殿中湿凉,皇爷爷喝了热汤才好安睡……”
墨台鹰凝视着少年,嘴角微勾,默然不语,那疲惫的病容之上却一直漾着疼爱的笑意。
“皇爷爷,这燕城啊不比名州,春寒当真渗得慌……”少年走近书案,一面麻利地整理案上散乱的奏折,一面滔滔不绝,似乎跟墨台鹰有说不完的话,“孙儿的文武功课在皇爷爷和三公六卿的督促下大有长进,已可协助皇爷爷初理朝政,如今大鼎天下朝纲稳固,国泰民安,孙儿由衷开怀,只是皇爷爷的身子对燕城的气候终究无法适应,孙儿心中甚是担忧,若是能将大鼎皇都迁至名州,皇爷爷的湿咳症定会痊愈……”
“熙儿……”墨台鹰忽然开口,轻声打断了少年的话,“你……到朕身边来……”
墨台熙一愣,遂放下手中的奏折,笑着向墨台鹰走去,贴着他身边儿坐了下来。
墨台鹰伸手轻轻抚上墨台熙的头发,心中竟是无限感慨——在大鼎千万百姓眼中,墨台鹰无疑是一位令人又敬又畏的开国帝王,然而,臣民遍天下,知己无一人,他唯有在这亲生皇侄孙的眼中,才能抛弃一切,做回平凡而慈祥的皇祖父。在墨台熙的身上,墨台鹰依稀可见另一个孩儿的影子,多年以前,那个孩儿亦是像墨台熙这般承欢膝下,受尽他的宠溺。墨台鹰思念着他,哪怕,他曾与他恩断义绝,哪怕,他已离开他三年了。
“咦?”墨台熙目光一亮,忽然发现墨台鹰身边的软褥上,竟搁着一道破旧的圣旨,那圣旨被白蜡密封,从未拆看过,但自个儿的皇爷爷却似乎极其珍视,墨台熙不禁问道:“皇爷爷,这里为何有道未拆的圣旨?”
墨台鹰涩然一叹,幽幽道:“这是你夙太傅在三年前,引咎归还于朕的东西,你且看罢……”
墨台熙好奇地伸手取过,撕开白蜡,翻阅开来,缓缓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鼎曦和元年正月初二,原天风旗旗座沈犹枫与大宗皇族余孽九毒于蓬壶塔私逃,忤逆之罪当诛,然朕奉大行,感念亲德,特命天影旗旗座夙砂影将其召回,赦免二人死罪,故兹诏示,钦此……”墨台熙一顿,颇为茫然,喃喃问道:“沈犹枫……九毒……乃何人?为何孙儿从未听宫中之人说起过?”他心中好奇,直言追问:“皇爷爷既要赦免他们,为何夙太傅未将圣旨拆封,反而还给了皇爷爷?”说着蓦地一惊,黯然叫道:“难道他们……已死了么?”
墨台鹰默而不答,苍老的面容上漫过深深的憾然和不舍,他疼爱地将墨台熙揽于怀中,眼神显得意味深长,正色道:“熙儿,云将军曾授过你一句话,你可是记得?”
“恩!”墨台熙重重点头,朗声道:“在朝为官,须心如明镜;在位治国,尚仁者无敌!”
墨台鹰莞尔点头,叹道:“你要谨记此言,我大鼎江山,必会千秋万代。”言罢,他取回圣旨,翻手阖上,一转身,竟将那圣旨投入旁侧燃烧的香炉之中。
“皇爷爷……”墨台熙怔住,那圣旨遇火骤燃,很快便化成了灰烬。
墨台鹰抱着孙儿,转眼望向殿外温暖的春光,霎时间,他那染尽沧桑的老眼之中翻滚起泊泊热泪,释然一笑:“名州……”
*********
大鼎曦和四年暖春,墨台鹰改年号曦和为仁治,大赦天下,迁都名州一事正式提上朝呈。墨台熙奉墨台鹰亲命,以钦差身份微服南巡。时任大鼎神武将军的李云蓦、大司马唐青羽和太傅夙砂影作为辅弼官随驾。
车马从平州经宣州,刚入城,便受到宣州官宦和百姓的热情恭迎,场面颇为壮观。唐青羽率先被当地百姓认出,他入朝为官后,此番乃首次回到家乡,未想到自个儿因政绩显著,竟受到当地百姓如此爱戴,不禁甚为感怀。
“哈哈哈哈!好!好啊!”李云蓦骑马与唐青羽并肩前行,一路兴高采烈地朝众人招手和飞吻,神色尤为得意,心中亦是欣慰不已。
夙砂影独自骑马落在车辇的最后,始终沉默地看着前方热闹的众人,依然面无表情,脸上却再无鬼面。
车马沿着宣州城笔直的大道缓缓前行,芙蓉楼上一群少女笑面如花,前挤后扑地涌向阑干边观望,唧唧喳喳,闹个不休。
“你们瞧瞧!那神武大将军,真是又俊又潇洒!”
“这有什么!大司马唐大人才叫文武双全!”
“姐姐,那宰相府可不容易入呀!”
“死妹妹!休要拿我打趣,你倒说说,你中意谁!”
“我只好奇那车辇中坐着的少年钦差是啥模样!听说是皇族呐!”
“嘻嘻!你莫不是还想入宫不成!”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嬉笑怒骂甚是开怀,车马离芙蓉楼越行越近,眨眼已至楼下,众女依然争论不休,最后回头看向坐在窗边,径自小酌的青年男子,齐齐问道:“这位公子,你给评评理!那钦差一行人,究竟谁最夺眼!”
青年面色微醺地举着酒杯,悠悠然道:“行在最末的那位……”话音刚落,众女不禁哄堂大笑。
“那个?不是哑巴么?”
“是呀!风骨生得这般俊美,可惜冷冰冰的跟个僵尸似的,与咱们神武大将军和唐大司马一比呀,简直了无情趣!”
“呵……”那青年温和地一笑,也不辩解,兀自喝酒,他左耳上的坠子在阳光照耀下甚是扎眼。
“就算是副棺材脸,人家也看不上你们这帮庸脂俗粉!”说话间,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众女转眼一瞧,只见一名十二三岁的白衣少年摇着扇子,背上背着宝剑,落落大方地走进厢房。
“切,一个小鬼头,你懂什么!”众女不悦地一嗔,回身继续观望。
那少年毫不在意,径自走到青年所在的桌边坐下,似乎和他率先有约,异常熟络,俏皮地笑道:“师叔,今儿个这鱼你尽管吃,帐全算到我头上!”
那青年见到这少年,俊美的面容上笑意绚烂,不禁裂嘴调侃:“你别跟我充东道!我每年来宣州,你都在我吃鱼的时候出现,不就是几斤豆腐么,能吃天门多少银子!”
“唉哟哟!师叔,你可冤枉死小独啦!我山上不还有两个师叔供着,脱不开身嘛!你也知道,一个呐,成天上赶着让我练武,我这厢练得累趴下,他却兴致勃勃地逗绿咬雀玩!还有一个呐,又懒又贪吃,只会盯着我背药谱,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他还不罢手,硬要让我默写,说是学一手临摹技艺,日后甚有用处!你说说,我这一代掌门,摊上这么俩师叔,当真命苦不!”
那青年噗嗤一声,酒水喷口而出,忍不住放声大笑,差点没背过气儿去。
“吁——”车马突然停下,云羽二人听闻笑声,不禁浑身一震,双双抬首,怔怔地看向头顶的芙蓉楼。
“呆师叔!你是不晓得,我除了忍受那俩师叔的折腾,还要统领百余门徒,炼制新药新毒,陪几十个老头打坐,为师祖和爷爷扫墓……好不容易抽身下山请你吃顿鱼,你却这般损我!”小独嘟着嘴笑嗔,顺手拎起桌上酒壶,指间耀眼一闪,他拇指上竟戴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斑指。
青年摇头笑道:“你可别跟我比,我只是个浪客……”
“你终究是要做王的,浪不了多少日子啦!”小独坏笑着一挑眉,待将那青年的酒杯再次灌满,他蓦地安静下来,幽然看向窗外,思绪飘向远处,喃喃叹道:“大小师父隐于闹市……而今也不知道云游至何处了……”
那青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握着手中那柄花纹奇异的宝剑站起身来,朗声笑道:“红尘路上,自有归处!”
“刷刷——”云羽二人再也按捺不住,立时齐齐纵起,寻着二楼厢房的笑声直跃而入,骇得阑干边的众少女又惊又羞,措手不及,连忙掩面退开。
云羽二人冲入厢房,只见桌上的酒菜还冒着热气,杯中美酒却已饮干,厢房内空无一人,哪里还有说笑者的影子!二人心中砰砰直跳,四下查探,却意外地在东墙的花几上发现了两件遗留物,二人至前一看,刹那间百感交集,惊喜难抑——那案几上的遗留物,竟是一把通体玄黑的宝剑和一把白玉清骨的扇子,两件宝贝静静地平放,等待着它们新的主人。
李云蓦颤抖着伸出手掌,神色复杂地抚上还残留着余温的湛卢剑鞘,突然间,他一把将宝剑紧紧握住,含泪抱在怀中,竟是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唐青羽热泪盈眶地拾起那把扇子,爱惜地将扇面打开,两行墨字徐徐映入眼帘,只见洁白的扇面上,竟行云流水地题着两行潇洒绢狂的诗句:笑随青云剑翩舞,歌尽桃花扇影风。
“是他们!”李云蓦一下子便认出了沈犹枫的字迹,喜不自禁道:“小羽!是他们呐!”
唐青羽笑着点点头,昔日九毒的话在他心中萦绕盘旋,久久不休——阿青,若我和枫哥哥能活着,一定会让你跟云哥哥,时时刻刻都感受得到……
“喔——快看那山巅!那是什么?!”芙蓉楼下一阵喧哗惊叹,百姓个个惊喜不已,尤其是年长之人,纷纷高声叫道:“出现了!三十年了,终于又出现了啊!”
云羽二人猛然一惊,一人握剑,一人持扇,从芙蓉楼厢房轻盈地跃回到楼下的马背上,顺着宣州百姓的指向,二人举目远眺,不禁定住。
只见宣州西南面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巅上,竟出现了奇美至极的佛光幻影,峰顶天空中闪耀着一道五彩缤纷的光环,仿佛霓虹一般,朦朦胧胧,亦真亦幻,令人目不暇接,魂牵梦萦。
墨台熙好奇地走出车辇,出神地望着那山巅的奇景,过了许久,他忽然喃喃自问:“妙法灵华,予归何处?”既而幽幽一顿,施然笑看李云蓦和唐青羽,朗声自答:“红尘路上,自有归处。”
云羽二人瞬间怔了,墨台熙这一问一答,看似波澜不惊,实为这荡气回肠的传说勾上了最后的一笔,是的,盛世之下,所有人的归处,皆是另一番无限广阔的天地了……
夙砂影无声地眺望着妙法灵华的奇景,宣州灿烂的阳光在他深紫色的华丽锦袍上肆意倾泻,映得他原本冷峻的面容流光溢彩,而手中的千魂刺,早已叮当作响,煞是动听。
车马再次启程了,李云蓦傲然举着湛卢剑,唐青羽温颜摇着玉雕扇,马蹄和车轮亲昵地吻过宣州城内的每一寸土地,直向名州方向驶去。
夙砂影依然远远地行在队末,他纶着缰绳,蓦然回首,平静的目光望向身后热烈涌动的人潮,深褐色的眼眸中远远地映出了一个淹没在人海之中的身影。那个身影从少年时代就倔强地追着他,而今依然倔强地追着他……
刹那间,夙砂影冷峻的面容上,竟绽放出一片浅幽动人的笑意,璀璨至极。
“奇了!他居然会笑!”小独摸着下巴笑道,他两手空空地站在人群中,与那青年并肩望向远去的车马,直到完全望之不见,他方才抱起双臂,兀自坏笑道:“那个少年钦差,也甚是有趣嘛!”
那青年不语,垂首擦了擦眼角,温和地抬起眼睛,粲然道:“剑扇赠罢,你这小鬼头也该乖乖回山了罢!”
“好师叔!你千里迢迢地为大小师父带话来,就此别过,小独不舍啊!”小独亲昵地抱住他,眼珠转得滴溜溜的,笑道:“所谓大隐隐于市,天下间只有你这浪客知道大小师父身在何处,就让小独跟着你好不好?”
“这样啊,那让我想想,你是真想见师父呢,还是想见那有趣的少年钦差呀?”
“恩——师叔!”小独双脚直跺,开始耍无赖:“我有法子让那冰山倒过来追你,你看你追他那么多年了,也就换来他回眸一笑,真笨啊!”
青年笑而不语,眉目间却是光芒熠熠,他将宝剑反手向自个儿肩头一扛,转身笑道:“你先追上我的脚步再说罢!”话音未落,人已身形化虚,仿佛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哼!谁怕谁!追就追!”小独烂漫一笑,双足轻点,好似一只朝气蓬勃的灵燕,寻着那青年留下的气息飞身疾追而去。
风,穿越来来往往的人群,穿越宣州城三百里温暖沃土,穿越灵予山巅的奇美彩虹,同所有活着的人一起,齐齐汇聚到了这里,又齐齐地奔向盛世之下,那片无限广阔的新天地……
“我在名州等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