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合 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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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壶塔森然屹立于燕城西郊的山头上,与东郊的普宁寺遥遥相望,自古便是关押皇族要犯的禁地。三百年前大宗开国,天德皇帝便于此囚禁过前朝储君。蓬壶塔形似盛酒的葫芦,头尖脚圆,越至塔顶空间越窄,只销在塔座驻兵,塔中囚犯便无可遁逃,若再于塔外四方埋下兵卫,塔中囚犯则是插翅也难飞了。
深云罩月,天乌夜寒,蓬壶塔四周一片寂静。时近凌晨,突然有个影子形若虚幻的窜进蓬壶塔大门,守塔卫兵只觉眼前银光一闪,竟看不真切来者是何物,侧耳一听,也不见任何动静,众卫兵心中狐疑,不免一阵惶惑骚动。
“出了何事?”刚刚接任蓬壶塔监军统领的追影和逐影走上前来,厉声询问。
“参见大人!”众将士忙垂首回禀:“方才似乎有道银光闪过,速度奇快,属下皆未看清……”
“银光?”逐影一蹙眉,狐疑道:“莫非有人潜入塔中!”
“不会……”追影侧目沉吟,摇了摇头道:“我等方才巡塔归来,并未见到任何异动,倘若有人潜入,他纵然轻功再绝,至少会被你我二人发现!这天下间除了影座,还有谁会这般身形化影的本事!”
逐影点点头,这时,忽听一卫兵怵然道:“既不是人……难道是……是鬼影……”
“笑话!”逐影目光骤寒,厉声喝道:“我天影旗便是万鬼至尊,有何鬼影敢来此地!”
“属下失言!”那士兵面色大变,不敢再多言。
追影上前一步,沉声道:“尔等听着!今日大鼎开国,社稷初升,天下同贺,这蓬壶塔内的囚犯身份极其特殊,尤其是在大鼎开国之后,更要严加监守,故而皇上亲拟密诏,特命天影旗担此重任,若有任何闪失,我等统统都要掉脑袋!听明白了么!”
“诺!”众将士齐齐跪拜,立时惶恐尽消,恭声道:“皇上隆恩,臣等谨尊圣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光从乌云中探出一道缝儿,幽幽地投射到塔顶小阁的窗棂上。
九毒绻在沈犹枫怀中,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沈犹枫心中想事,并未睡着,他将身上的披风朝九毒裹紧了些,轻轻吻了吻九毒的唇,遂倚身在那扇一尺方正的小窗边,披着月光,径自闭目养神。
这塔顶小阁空间局促,枫九二人被禁之初,阁中仅置有一床御寒的被褥,除此之外,旁无一物。二人食宿简陋,每日皆由不同的士兵送来粗茶淡饭和换洗衣物。幸而这数日以来,蓬壶塔皆由唐多令营下干将驻守,李云蓦和唐青羽得此方便,遂于暗中竭力相助,不仅为枫九二人添置了棉被和日常所需,还冒死前来探望过多次,每次来都会商讨营救之计,却始终未得良策。
今日乃大鼎开国之日,唐多令于朝堂之上受封,官拜宰相。一夜之间,墨台鹰密诏即至,唐多令营下三百干将迅速从蓬壶塔撤兵,所有驻扎于塔外的兵力,尽数换成了天影旗的影杀。
沈犹枫清楚,墨台鹰此举,乃是在今日同自己恩断义绝后所采取的第一步最直接的行动,从此以后,蓬壶塔都将处于天影旗的严密控制之下,任何人的死亡都不足为奇。天影旗,他们是真正的禁卫军,亦是真正无情无义的杀手。
时光倒流至今日申时,在登基大典之后,沈犹枫再次见到了墨台鹰。这是墨台鹰在枫九二人被软禁后,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蓬壶塔,以一个帝王的身份。
“你没有话要对朕说么?”他冷冷地看着坐在窗下的沈犹枫,沈犹枫却温柔地看着怀中的九毒,淡淡道:“恭贺皇上荣登天宝。”
九毒轻讽一笑,闭目将头靠在沈犹枫肩头,未看墨台鹰一眼。
墨台鹰目光沉郁,神色却显得很平静,似乎已渐渐接受了沈犹枫背叛他的事实,冷言道:“朕不愿再听此言,尤其是从你口中说出。”
“那么皇上来,想听草民说什么呢?”沈犹枫蓦地一笑,语气极其凉薄。
“枫儿,今日大鼎开国,朕已于朝堂之上论功行赏,所有助朕平定江山之人,皆可封赐爵位,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墨台鹰上前两步,语气缓和了下来,叹息道:“孩子,你若能回到朕的身边,朕愿再给你一次机会,既往不咎。你尚可承接乃父衣钵,实现平生志愿,成为大鼎国的盖世将军,朕……朕愿与你共拥江山,共理朝政,共享天伦……”
“呵……”沈犹枫淡然转过眼眸,波澜不惊地一笑,他目光澄澈,语气极其认真,说道:“徒儿助师父开创霸业,便是对沈犹家族最大的光耀,如今世间兵戈已息,天下四海归一,新朝气象万千,百姓安居乐业,徒儿心怀圆满,又何须爱慕荣华富贵,贪恋功名利禄?”他说着,嘴角染上一抹苦涩,笑道:“徒儿唯一放不下的,不过是师父对徒儿二十余年的养育栽培之恩。”
墨台鹰猛然一颤,戚戚道:“你既放不下,又何以要一再地与朕对抗,一再地伤朕的心呢?”
沈犹枫一声叹息,苦笑道:“皇上瞒了草民二十余年,又算什么呢?”
墨台鹰心如刀绞,握拳怒道:“你真的相信万长亭的说辞,认为那下毒和截诏之人是朕么?!”
“草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沈犹枫坦然地望着墨台鹰,目光却显得异常陌生,蓦然间,他神色一变,眼角还依稀闪着星点光亮,瞳孔深处却骤生寒意,冷冷道:“是你指使连荆芥偷得血竭并暗中庇护于他,让龙箫和世人误会毒圣续断是当年的下毒之人,以致于万长亭之后查出真相,制造出麓州惨案,生生让连荆芥成为你的替罪羔羊!”
“不错!”九毒不再沉默,当下睁开双眸,直起身子盯向墨台鹰,眼中尽染恨意,冷厉道:“是你暗中截下龙箫的赦免密诏,以致我师父误会龙箫是个对胞弟和功臣斩尽杀绝的无情帝王!龙箫因此痛悔而逝,我师父却痛悔了整整十七年!是你一手造成了沈犹将军毒发身亡,信王爹爹坠崖殉情的悲剧!你口口声声对信将军、对枫哥哥有情,偏偏自己才是伤害他们的罪魁祸首!”
沈犹枫凄厉再道:“二十年前,你历经艰辛寻我为徒,不过是为了赎罪,二十年来,你绝口不提洗泪崖兵乱的真相,每日独饮恨醉,不过是为了浇愁,二十年后,你对万长亭灭顶绞杀,竟不由分说,不过是为了封口……师父,你若要我不信,且给我一个不信的理由!”
墨台鹰浑身颤抖不已,不禁后退两步,竟险些没有站住,他神色凄厉,下意识地动了动喉咙,欲辩却无处开口,枫九二人的指证有理有据,字字直刺墨台鹰的死穴,辩?如何辩?无可辩驳,无处辩驳,无须辩驳,辩了又如何?今日沈犹枫的叛离,难道真是自己当初那个一念之差的选择,那个阴差阳错的命运,早就种下的因果报应?
“师父……我问你……”沈犹枫语含哽咽,凄然笑道:“江山和野心真的如此重要么?”
“江山……”墨台鹰失神一叹,幽幽地阖上双目,心中情绪纠结难解,不断地斗争,激烈的冲撞,他默然许久,方才喃喃问道:“枫儿,若此为真相,你能原谅朕么?”
“原不原谅,都回不去了……”沈犹枫冷冷地收回目光,眉宇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淡然,轻声叹道:“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我和九儿的身世无法改变,皇上的江山会千秋万代,今后的日子,我和九儿,已不再需要答案,皇上,亦不再需要原谅。”
“回不去……回不去……”墨台鹰凄然叹息,“那朕,夺了江山又如何!”他猛然睁开眼睛,厉目中再无半点恻隐,神色间再无半分纠结,似乎心意已决,立时袖袍一摆,高声喝道:“拿酒来!”
“是!”立时便有护卫恭恭敬敬地端上三杯烈酒,墨台鹰果断地抬手端起第一杯,目光逼视着枫九二人,恸声道:“既然如此,今日,朕便与尔等饮下这杯恨醉,从今以后,朕与尔等恩断义绝!师徒也好,父子也罢!所有情分,自此方休!”言罢,他痛心疾首地将杯中的恨醉仰头而尽,却是毫不犹豫。
沈犹枫缓缓地站起身来,他走近墨台鹰,将手伸向盘中的酒杯,却倏然顿住,手掌停在半空中,竟是颤抖不已。他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对墨台鹰的决绝并不诧异,只是,沈犹枫对墨台鹰终究有二十余年的感情,昔日承欢膝下,受尽宠溺,墨台鹰对他自是极好,这些情分,不会因为今日走到恩断义绝的境地便消失掉,沈犹枫乃重情之人,如何能够彻底忘记?又如何能够彻底释怀?
“枫哥哥,让我来。”眨眼间,沈犹枫的手掌便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他呆了呆,不觉在那只温暖手掌的借力下,稳稳地端起了第二杯酒。
九毒缓缓松开沈犹枫的手掌,径自端起第三杯酒,突然间,他俏眉一挑,毫无预兆地将自个儿的手腕和沈犹枫的手腕一绕,含泪笑道:“枫哥哥,此酒你便同九儿合卺共饮,这绝义酒喝成合欢酒,心中当不会那般难受了罢!”
沈犹枫微微一怔,旋即心中骤热,他舒展眉宇,吻了吻九毒的额头,含泪道:“好,今日有皇上为我二人见证,这合欢酒,草民倒饮得值了!”
“好个草民!”九毒脉脉一笑,朗声道:“不羡白玉杯,不羡黄金窑,不羡红如意,不羡紫罗袍……”沈犹枫点头笑道:“只羡这神仙眷侣,醉后不知斜阳晚,此生共我赏花人!”二人各执酒杯,手擘相交一饮而尽。
墨台鹰凄然大笑,笑得撕心裂肺,笑得绝情绝义,笑得那些宠爱,那些痛苦,那些愧疚,那些离别,那些清晰如昨的往事统统化成细沙,毫不留恋地从指缝间流走——“砰”地一声,酒杯碎地,他长袖一摆,决然转身向塔底走去,再未回头。
月光游过窗棂,静静地洒向小阁中相拥而眠的人儿,沈犹枫抽回思绪,睁开眼睛凝视着怀抱中浅睡的九毒,嘴角不禁一勾,轻声叹道:“若能自在逍遥……才是真的神仙眷侣罢!”
“嗵!”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却清脆的声响,沈犹枫心中骤凛:“有人!”九毒一个激灵,猛然惊醒过来:“谁!”
“咳咳……”黑暗中漫过急促的喘息声,来人似乎是疾纵而来。
“究竟是谁!”九毒微微抬高了声音,便听小阁的门吱地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少年的声音悄然唤道:“哥哥……”
枫九二人一惊,立时悲喜交加,互相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向门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