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七十九章 涅 盘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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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流云啜泣,众人纷纷望而喟叹。
    “十三年前……我便是个死人了……何须生路……”流云一边啜泣,一边缓缓转过目光,绝望地望向九毒和沈犹枫,他满面泪水,神情却不减孤傲,说道:“我害你二人差点送了命……呐……杀了我罢……”
    沈犹枫无动于衷,冷言道:“我答应万长亭放你一条生路,便不会食言,你我之间的仇恨,自此了结!”
    九毒心中一动,叹息道:“枫哥哥,你不恨他了,是么?”
    沈犹枫扬臂将九毒揽近身侧,喟然道:“不再恨他。”
    九毒轻轻点了点头,转身道:“流云,若不是你一再暗害,我和枫哥哥又怎会走到今日?如今你手脚俱废,我已杀你无用,让连儿和云哥哥来处置你罢!”
    流云自嘲地一叹,突然眼睛一亮,瞪着李云蓦道:“我背叛天云旗……背叛你……你自当诛我……来啊……杀了我……”
    李云蓦眉头深蹙,心中万般难受。纵然流云从未真心效忠过龙鼎联盟,但他毕竟跟在李云蓦身边数年。想四云年少之时,跻身江湖,唯李云蓦之命是从,且有过并肩作战、欢歌笑语的日子,而李云蓦对流云,又比对其余三云更为依赖、信任和照顾。李云蓦为人豪爽,本不是个容易记仇之人,时光飞逝,他对流云的恨意早已不似当初,如今连沈犹枫和九毒都能原谅流云,李云蓦更是发自肺腑地愿意释怀和原谅。他一时拿不定主意,遂下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墨台鹰,见墨台鹰沉色不语,遂自个儿默了默,咬牙说道:“我顾念昔日的主仆之情,不会再动一个废人,且留着你……好生赎罪罢!”
    “赎罪……”流云轻喃一声,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上,不禁隐隐地染上难懂的悲哀。凡人皆贪生畏死,因世间他事,皆有解决之道,唯独死亡,无可商量,然于流云而言,死亡却是最直接的解脱,他不贪生,不惧死,却独独输给了绝路,输给了幻灭,输给了生不如死。
    连翘垂目盯着流云,恨然道:“你当初残忍对待他人之时,恐怕从未想过今日竟会求死不能罢!”
    流云虚弱地看向连翘,眼神中飘过一抹无人明白的落寞,顿了顿,他忽地恸声问道:“你当真……恨我么?”
    “恨!”连翘心中一痛,嘴上却毫不犹豫地凄厉答道:“你有多恨我,我便有多恨你!”
    “是么……”流云喟然,将头靠上梁柱,嘴角刹那扬起一抹玩世不恭地戏谑:“如此说来……当初在云坛……你便开始恨我了罢……”他侧目一笑:“恨我什么?”
    连翘一怔,当下双拳颤抖,眼中已是烈焰燃烧,冷冰冰道:“我恨那屠我全家之人是你兄长!让我幼年便背负血债!我恨那祸乱天下之人是你义父!你我此生永为殊途!我恨你毁我一生!是你毁我一生!我……我……”他蓦地哽咽,眼中复仇的烈焰顷刻被决堤的泪水所熄灭,整个人颤抖不已,心如刀绞:“我恨……恨自己错爱一生……偏要对你这无耻之徒动心!”
    流云倏然止住笑意,竟瞬间失了神,仿佛被连翘的话给深深地刺痛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背负血债,永为殊途,毁我一生,我与他,相互仇恨,相互伤害,竟又如此的相似么?他沉默又恍惚地看向连翘手中的青花瓷瓶,微微一顿,凄然道:“既然如此……你便将这血竭……灌入我口中……方能解恨了罢……”
    “砰!”连翘手中的瓷瓶脆声滑落,霎时碎片四溅,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泪如雨下。流云再次怔住,嘴角流出一缕血丝,他一心求死,已暗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只待血竭入口,他便能迅速解脱,但此番定睛一看,那碎掉的瓷瓶中哪有什么毒药!不过……是一只空瓶。
    众人见状,难免一阵骚动,沈犹枫心中叹息,涩然摇了摇头。九毒眼中含泪,上前叹道:“流云,世间血竭,早在我继任掌门之时便尽数销毁,连儿他……他以毒复仇……根本就未想过真的杀你……”
    流云浑身剧颤,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连翘,立时心绪繁复,难以自拔。这是流云第二次亦是最后一次凝神去看连翘。他第一次入神地看他,是在从釜阳逃往青州的途中,那时,他远远独坐,冷漠地望着从河边取水归来的连翘,望着他越走越近,直到眸中那衣衫褴褛的身影完全清晰——
    红衣少年的手中拈着一朵白色的野雏菊,他将花瓣朝着阳光高高举起,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那短短的一瞬间,少年脸上的仇恨和悲伤竟全然不见,他微扬唇角,轻颦浅笑,一如当日,他在名州与他初逢,那红衣上满满地落着不染尘嚣的纯真。
    “流云大哥也是龙鼎联盟的人……也会保护咱们吧?”
    “这个自然……你跟着我……我定会保你周全……”
    了了片言,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是生是死都跟定了他,他却从未护过他。
    恍如往昔……便成往昔……
    阳光化开,洒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红衣少年变成了蓝衣少年,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手拈雏菊,一样地闪耀着无恨无悲的神采……那蓝衣上满满地,落着不染尘嚣的纯真。
    “大哥……会保护蓝婴的吧?”
    “傻瓜,你是我二弟,是我蓝镜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护你护谁!”
    深埋在心中的片段交织成一幕幕酸甜苦辣的往事,说好了不再记起,此刻却幡然夺出,被泪水冲刷地干净透明……
    “哼,你让你大哥来教训咱们呐!你大哥在哪?哈哈哈……”
    “闷死他!闷死他!”
    “咳咳……哥……救我……救我……”
    “你大哥早死啦!爷几个想怎么玩你便怎么玩你!”
    “小兔崽子!往哪里窜!看爷今儿个不打死你!”
    “不会再有人爱我!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你承诺要保护我的!你是骗子!都是骗子!”
    “你大哥蓝镜……不会再回来了……”
    “从今日起,叫咱家义父……”
    哭泣声,奔跑声,呼喊声,唾骂声混杂在一起,顷刻间,一切又都安静了,蓝衣少年和红衣少年的身影分离开来,携手站在阳光下,浑身是伤,衣衫褴褛,拈着雏菊……
    泪水在流云苍白的面容上横冲直撞,连翘是谁?是他信口胡来甜言蜜语任意哄骗之人;是他在名州云坛残暴玷污之人;是逃亡路上,受尽他无情折磨之人;是他生命中毫不珍惜的玩物和过客,然而,他却在临了之时,又一次抬眼凝视着他,须臾间,他身上那些冷漠和残忍仿佛都被撕裂了,他心中那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意念在生生动摇,他脑海里那些为了生存必须无爱无情无仁无义的告诫在纠结冲撞,他眼中那些不会再爱亦不会再接受爱的悲哀,顷刻碎在一片水雾中,幽幽地化成云烟。
    真几分……假几分……他心中喃喃,十三年前,蓝镜对连翘手下留情,却因此而死;十三年后,万长亭愿以己之力换他一条生路,也因此而死,那一身罪孽之人,尚能有情么?那么蓝婴的情,流云的情,真真假假,又有几分呢?
    水雾化成水珠断断续续地从眼角滚下,他止住啜泣,望着同样泣不成声的连翘,轻声道:“连儿……你来……”
    连翘猛然抬起泪眼,震惊得呆若木鸡。连儿,他在唤他,他竟唤他,连儿。
    “你来……我……有话对你说……”流云的语气异常认真,不含一丝戏谑,不带一丝恨意,他虽面无血色,眼神竟透出见所未见的温和释然。
    连翘既狐疑又茫然,不禁回头看了看九毒。九毒与沈犹枫相顾一眼,两人心中似已猜透,齐齐朝连翘默一点头。
    连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跪至流云近前,将耳朵贴在流云唇边,只听流云悄声启齿,气息尤为微弱:“我大哥死在麓州……你便将我的骸骨也埋回麓州……我兄弟二人永为孤魂……可祭连氏满门……”
    连翘浑然一颤,方才顿悟,不禁泪如泉涌,喃喃道:“我只问你……你对连儿……是否动过半分真心?”
    流云默而不答,霎时间,他微抬唇角,在连翘耳边烙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极淡、极柔、极真。
    连翘一惊,未待回神,浓烈的血腥味便直扑入鼻,他一声疾呼,哪里能阻止得了?只见流云眨眼便将自个儿的舌根咬断,满口鲜血浸染上他苍白如纸的俊容,教人触目惊心。
    流云温柔地望着连翘,凄然一笑,头颅缓缓地垂了下去。
    连翘掩面痛哭,一时不能自已。众人摆首嗟叹,这时,便听一直未发片言的墨台鹰冷冷命道:“来人,将这两个前朝逆贼的尸首送至天影旗处置。”
    话音刚落,十余名彪悍的将士便上前抬尸,众人纷纷背过身去,掩鼻退避,唯有沈犹枫和九毒兀自站在殿中,既不动也不避。
    墨台鹰刷地一摆袖袍,迈开大步向枫九二人行去,他目光极沉,大有秋后算账之势。
    沈犹枫神情坦然,淡定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恨意,他迎上墨台鹰的目光,喃喃地开了口,不含任何感情:“敢问主上,这步棋究竟是替我等报仇雪恨,还是替谁杀人灭口?”
    墨台鹰面色骤青,立时威严驻足,盯着沈犹枫道:“枫儿,此话何意?!”
    沈犹枫蓦地一笑,寒声道:“主上替我沈犹家族血刃仇人,替五刃世家血刃仇人,替天下万民血刃仇人,枫儿甚为感激,只是主上不由分说地除掉万长亭,且下手极快,枫儿有所不解,故此一问。”
    “好个不解!在为师面前,何以拐弯抹角!”墨台鹰怒容乍起,厉声斥道:“你身为徒儿和臣子,莫非真信了这阉贼的挑拨不成?”
    沈犹枫冷然不语,目光更寒。九毒接过话茬开了口,语气同沈犹枫一般,竟不含任何感情:“万长亭并未道出真相,何来挑拨?又挑拨何人?”
    墨台鹰犀利如电的目光猛然射向九毒,似乎已经忍耐了许久,他威严的神情中毫不掩饰地漫过杀意,冷冷喝道:“我不寻你,你倒有胆子留在这儿!”
    沈犹枫心中一凛,未待发话,便见墨台鹰刷地抬袖指向九毒,毫不留情的严声令下:“将这个前朝余孽给我拿下!”
    “谁敢动他!”沈犹枫剑眉一斜,凄厉高喝:“要动他,先动我!”
    众士兵一惊,纷纷定在原地,阁中气氛顿时僵持不下。阁中众人多半还未从流云咬舌自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突然遭遇这一出离奇内讧,一个个惊惶至极,根本不敢开口,任何人稍有差池,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墨台鹰颤动唇角,已然怒极,一双悍拳捏得咔嚓直响。连翘瘫在流云的尸身旁,脸上还挂着泪,见此一幕,不禁瑟瑟发抖。李云蓦心急如焚,他虽看不清其中纠葛,但也猜出了五六分,无论墨台鹰是否与真相有关,在李云蓦简单的心思里,诸人至少还是亲如一家,如今前朝覆灭,大业将定,何以会闹出这一场僵局?他一顿足,便欲意气相劝,岂料又被唐青羽暗中拽住,后者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李云蓦愣了愣,茫然定在原地。
    九毒既无惧色,也不慌乱,只淡淡道:“盟主何须动怒,待看完此物,再囚禁我不迟。”说完,从袖袍中掏出一枚绣有应龙的锦囊,面不改色地递予墨台鹰,一举一动极其冷静,虽然此刻,九毒那被沈犹枫紧握着的手掌心,早已是冷汗涔涔。
    墨台鹰怒色微凝,神情狐疑地接过锦囊,从中抽出信轴,翻掌一摊便细阅起来,神色渐渐复杂变幻,难以揣测。
    九毒朝着沈犹枫微微翘起唇角,仿佛两个时辰前,他站在驯兽池边,承接来自沈犹枫的微笑一般,就是那样心照不宣,就是那样令人心安——
    枫哥哥,你的身后有我,我俩的身后还有赵翼前辈和恭妃娘娘,勿悲,勿喜,无畏,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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