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 天下殊途 第一百七十章 和 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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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寺虽地处城郊,院殿稀少,但多年来一直深受燕城显贵们的青睐。整座庙宇于断崖边巍然而立,前饮碧泉水,后浮莲青湖,古槐葱茏,香火兴盛。
九毒跟随空相行于寺中,下意识地观望起身边的一草一木来。二十年前,楚天衣和毒圣便是在这座寺庙中看着九毒出世,而今斯人已逝,留下成年的九毒独自回来,他身临其境、如此亲近地触摸这里的一切,那些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犹似浮现眼前,楚天衣如何因难产而死,毒圣如何抱着襁褓中的九毒回到灵予山,恩恩怨怨,直教人感慨不已。
一路无话,九毒跟随空相穿廊入院,经过大禅殿和正觉殿,耳畔的诵经之声渐渐远去,周围愈发清幽寂静,不知不觉间,慧觉殿已近在眼前。九毒蓦地回神,停下脚步四下环顾,只见慧觉殿被苍槐青松环抱,石阶之上片尘不留,殿门紧闭,更显庄重肃穆。然而教人费解的是,怀相明明告知恭妃来到寺中,可是九毒一路行来,并未瞧见任何鸾驾宫人。
“咚……咚……”殿中传来木鱼的敲击声,仔细听去,平和中透着淡淡的苦涩。空相走近殿门,恭敬地一合掌,施礼道:“回禀住持,九毒施主带到。”
话音刚落,木鱼的敲击声嘎然而止,霎时间,殿门刷地大开,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空相朝九毒点了点头,合掌无声退下。九毒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刚到门边便倏然站住,他踮起脚尖,有些纳闷地朝殿内望去,只见殿中立着三座鎏金佛像,案上供着瓜果香烛,地上散着蒲团,右侧立着简朴的屏风,屏风将正殿与右面的侧殿隔离开来,侧殿乃是住持的起居之处。整座大殿与普通的佛殿并无二致,但殿中空无一人。
“进来罢。”倏然传出的说话声清涩而苍老,自成一派庄重威严。
九毒微惊,这说话之人内功奇高,实属罕见,一句简单的轻语,听上去竟犹在耳畔,令人无法辨认这声音究竟是从何方传出。九毒定住心神,不再犹豫,当即踏入大殿,凭直觉朝右面的屏风转去。
屏风后的侧殿极其开阔,雕梁帷幔素净质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息。供案旁,一名老和尚正在上香,他身披袈裟,手捻佛珠,背影瞧上去挺拔而沧桑,此人正是普宁寺的住持伏隐大师。
“阿弥陀佛……”伏隐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垂首微一施礼,遂抬起了眼眸。
九毒浑身一震,立时心绪繁复,难以言喻——这是一张须眉皆白、布满疤痕的面容,神色恬淡却又不怒自威,深邃的目光中依稀透出文武之风。只一瞬间,时光仿佛逆转,昔日九毒暗藏佛寺、梁下避雨,老和尚指教点拨、佛语成箴,一幕幕悉数浮现在眼前……谁能料到,当年那个浑身戾气的少年偶然遇见的老僧,竟然是普宁寺的住持伏隐大师,谁又曾想到,这位伏隐大师,亦是九毒在知晓身世之后便下定决心要亲自一会的故人。
老和尚平静地开了口,轻声道:“愿断无边一切恶,愿修无量一切善,愿度无尽之丛生,愿成无上正佛道……小施主,别来无恙?”
九毒重重地朝前挪了两步,不禁心中温热,怔了半晌,方才涩然一笑,道:“昔日大师曾言,九儿若与光明磊落的侠义之人相遇,方可洗去妄念邪魅之戾气,如今您再瞧瞧看,九儿的戾气,可是除去了?”
“呵……”老和尚莞尔一叹,两道淡然如水的目光投向九毒,含满和蔼与慈爱。他并未答言,只是入神地打量着九毒,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子,亦或许是想从他的身上寻到似曾相识的影子。
二十年前的元宵节,这座佛殿之下的密室中,曾传出过一个婴儿清朗的啼哭声,那时候,他是多么弱小,只会睁着天真的乌眸,俏皮地东张西望,不知道何为生离死别,更不懂爱为何物。二十年后,小小婴孩长成了翩翩少年,他又回到了这里,洗尽铅华,微笑着站在曾经迎接他出世的人跟前,那一颦一笑,都传承着楚天衣的绝美,而一举一动,又带着龙泪竹的风采……
“大师曾和九儿约定,若有缘,来日必会再见,未想到,九儿当真蒙因缘眷顾,得以与大师重逢,只可惜……”九毒凄然一叹,不觉眼含热泪:“九儿终究无法带那贵人前来,好生地谢过大师……”
老和尚慈眉善目地望着九毒,竟是淡然一笑:“你心怀真爱而来,已足矣。”
九毒心中一动,正欲答话,那老和尚却倏地双眉骤凛,霎时抬掌牵动内力,速度迅如闪电,掌风化于无形,如探囊取物般直捣九毒袖袍。九毒大惊,下意识地扬袖遮避,岂料这一避反而弄巧成拙,袖中所藏之物嗖地飞出,一眨眼,已稳稳地被老和尚攥于掌中。
“大师……”九毒不解地看了看自个儿的袖口,一时茫然无措。
老和尚默然不语,径自盯着掌中的扇子,仿佛原本平静的心海中被投入了一粒沙石,瞬间激起了层层波澜,他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九毒见状,顿时明白了老和尚的初衷,不禁幽幽道:“这把扇子,本是九儿习武所使的兵器,打小我便随身携带,直到师父告知身世,九儿方才晓得,此物乃信王爹爹和娘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自此视为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老和尚一边轻喃,一边缓缓地打开扇子,只见雪白的绢绒扇面上未留任何墨迹;扇骨乃美玉所制,浮雕着精致的龙纹;扇柄玉色纯白、温润剔透,因九毒常年握于掌中,玉石中已浸染了淡淡的汗香和药香。老和尚目中潮湿,不住地轻叹:“玉雕扇……玉雕扇……好……好啊……”下一刻,他竟“刷”地收了扇子,当即退后三步,一摆袈裟,朝着九毒屈膝跪下,毫不迟疑地肃然一拜:“前朝经略史赵翼,叩见小王爷!”
“使不得!”九毒惊骇不已,忙上前将他扶住,直摇头道:“大师乃九儿长辈,即便是信王爹爹和娘亲见了您,也要礼让三分,如今您行此跪礼,教我情何以堪!”
赵翼并不解释,固执地跪着一动不动,神情凝重。
“前辈!”九毒急得顿足,心中颇感为难,见劝之不过,索性自个儿也跪了下来,蹙眉叹道:“九儿生于民间,长于民间,二十年来从未跟皇室中人有过任何瓜葛,这小王爷的称谓,实在是折煞九儿了!”
“不……”赵翼摆首,言语间极其决然:“你虽生于民间,身上却流着大宗皇室之血;老衲虽隐匿出家,这把罪孽深重的老骨头,到死也要埋回信王府!”
九毒心中酸楚,喟然道:“您怎的和窦前辈一般固执,这份情义,教我和枫哥哥何以为报?”
“所谓固执,便是心甘情愿,尔等又何以要报?”赵翼不觉微笑,神情三分嗔怪,七分自嘲,说道:“那老樵头才不厚道,本与老衲约定各护先主遗脉,直至天下大定,岂料他却违背承诺,先老衲一步自行解脱,老衲修了二十年的佛道,竟不及他一念成仁来得了悟!实在可叹!”
此番话听来戏谑,却苦涩异常,想来窦夕年戏称赵翼为老家伙,赵翼回敬窦夕年为老樵头,句句戏嗔,不知饱含了多少痛惜、多少悲悯、多少释怀,个中滋味,恐怕也唯有赵窦二人自己心照不宣。
“了悟么……”九毒目光一黯,心海中悄然拂过一片迷茫的涟漪,他忆起毒圣昔日焚画断情的凄绝,忆起窦夕年牺牲前的决意,又见赵翼神色中那不悲不喜的通透,只觉心乱如麻。今时今日,九毒依然无法完全透彻,他们口中的了悟到底指的是什么?毒圣曾言自己有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却在殉情之前释怀所有恩怨;窦夕年曾劝诫九毒和沈犹枫放下仇恨,却对最后的真相三缄其口;如今九毒得以同赵翼相认,但赵翼口中的罪孽深重又所谓何意?莫非,这些如同九毒和沈犹枫血亲一般的长辈们,他们长久以来无微不至的守护着枫九二人,其最终的缘由,皆是因为对过往的救赎么?
赵翼似乎看穿了九毒的心思,他眉心微动,扶着九毒站起身来,淡然一喟:“小王爷,你师父一生向道,修为极高,他将你抚育成人,却未点化你了悟凡尘愚痴么?”
九毒心中大震,仿若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珠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依然让他感到揪心的痛,他顿了顿,遂凄声答道:“我师父……已于延顺十七年……在烈火中焚逝……”他蓦然抬头,含泪问道:“敢问前辈,这……算不算点化?”
赵翼手中的佛珠倏地顿住,一刹那,他雪白的眉宇间尽染黯然,只见他唇角颤抖,神情变得极其复杂,似乎有许多的话想问,却终究一句话也未问出口。
续断啊续断,你苦等了十七年,终于将心结彻底解开,老衲是否该替你感到欣慰……赵翼抬首看向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长长的叹了口气,待目光渐渐地恢复了平和淡然,他似乎已将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九毒凝神望着赵翼,咬着唇,未发一言。
赵翼沉默良久,方才回过身来,看向九毒释然说道:“一切凡夫,忆想分别,颠倒取相,是故有缚,诸法无缚,本解脱故,诸法无解,本无缚故,常解脱相,无有愚痴,此为点化……”
九毒怔住,动了动喉咙,不由得痴了。
赵翼右手轻捻佛珠,左手拉过九毒的手腕,携他于榻前坐下,劝慰道:“小王爷,你师父也好,你窦前辈也罢,不过都是寻自个儿的根去了,不必为他们难过。”
“根……”九毒迷惑不解,呆呆问道:“何为根?”
赵翼眼中的厉色悉数化开,答道:“根,即是不受愚痴所缚的本我。”说着,他起身立于九毒跟前,神色忽又变得极其严肃,问道:“老衲今日便代替你师父和窦前辈将一切过往尽数告知,待老衲说完,相信以你的灵气和聪慧,定然能够断掉愚痴,彻底了悟,小王爷,你可愿洗耳恭听?”
刹那间,九毒只觉心中的沉重被一下子掏空了,眼中滚来滚去的温热终于喷薄而出,当真相近在咫尺,那长久以来锲而不舍的执着竟出人意料地化成了如水的平静——
“前辈等今日等了二十年,九儿等今日亦等了二十年,惟愿洗耳恭听。”
赵翼捋须点了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一切真相,究其原因,只关乎三个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