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皇朝宸宵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幽 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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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吐着鲜红的舌,熊熊燃烧,窜动不熄,晚风吹起荧花数朵,火星旋转着朝四周飘远了去。九毒望着火光,眼神晶莹透亮,面色却难掩黯然神伤。这火光中,他似乎依稀见到了师父毒圣的形貌,依然俊美而沧桑,却不再凄厉如霜,不再清冷落寞,唇角只轻轻一弯,便生出无限慈厚与恬淡来。
    师父……时令已近清明,焚灰散尽,残花中酒,您在往生之路上,是否也与徒儿一般,有人举壶共饮呢?九毒深深地叹了口气,拉紧身上的袍子,顺从地枕上沈犹枫的双臂,朝着那温暖的怀中又偎紧了些,喃喃问道:“枫哥哥,若要专注地去爱一个人,就无可避免会伤了另一个罢?”
    沈犹枫埋头平静地看着九毒,指背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拂过,并未立刻答话,沉默了良久,沈犹枫方才轻声道:“世上的情爱,皆需修行才能成正果,于你我而言,纵然彼此恋慕,也仍要跨过身世血仇的考验,于云儿和唐青羽而言,虽无外力阻挠,却难避一厢情愿,若要修得同船共渡,尚需时日去清醒领悟。而你我的父辈、你我的师父以至于那天庆帝龙箫,其聚散离合皆是身不由己,若论历程,终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修行……”九毒恍了神,躺在沈犹枫怀里反复轻喃,既而又淡然一笑:“你依然要理性通透得多……”他的目光投向天边的北极星,整个人渐渐沉默了下来。沈犹枫心照不宣,径自拥着九毒,望着眼前冉冉跃动的篝火,亦不禁入了神:“明日回盟,又该是场考验了……”
    夜萤只管发了呆,脑海里不停地盘旋着沈犹枫的话,不觉一阵揪心的怅然:“世间的情爱,既要修行,那么我与阿夙,又当修些什么呢?”
    炽眠光彩闪耀,隐在夜萤黑褐色的长发中,一直无人得见,可是那个人,那个赠给夜萤炽眠的人,他仍在,就在这山坳外的某一处黑暗中——沈犹枫尚需凭借烟火来辨识推测他的行踪,而夜萤,这个在世人看来憨呆无用的傻瓜,却只销一次耳畔的嘶鸣与悸动,便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他……
    无法遏止的思念侵入夜萤并不清醒的心灵深处,夜萤多想放下眼前的一切,悄悄地寻着耳畔和心中的指引去寻他,受他责骂也好,被他嘲讽也罢,只销见他一面,一面便好,因为有太多的疑问,夜萤需要得到答案。
    阿夙,你跟我,又该修些什么呢?
    强忍住内心的煎熬,夜萤缓缓地掏出怀中的短笛,怔了半晌,方才举至唇边落下首个音符,立时,寂静的山坳间回响起一阵阵凄凉婉转的笛声,调子落寞,忧伤,惆怅,是那首恸魂奏,那首他如今已能吹得余音绕梁的恸魂奏……
    夜月一帘幽梦,丝竹十里柔情,难忘,声声遣情伤。
    “真是忧伤的曲子……”身后一声轻叹,独自站在山坳边缘的李云蓦闻声幽幽回首,说话的又是那个总跟着他烦着他的唐青羽,夜色太暗,李云蓦看不清唐青羽的神色,但却能从唐青羽的话中听出无限的落寞。
    李云蓦怅然一叹,转回头去,不言半语。
    “你觉得自个儿失去了他么?”默了半晌,唐青羽突然问道,未用敬称,语气亦无尖酸,仿佛只是在向旧友问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问题。
    “失去……”李云蓦轻喃着,转眼便自嘲地笑起来,涩然道:“我从未得到过他,何曾失去过?”
    唐青羽心中甚痛,他想做点什么,却又力不从心,望着李云蓦的背影,他竟能感觉到这个平日里如蜀葵一般明朗的云座在微微的颤抖,亦就在同时,唐青羽的脑海中竟萌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是酒意未散,或许是早有此意,这个念头很快便被他付诸行动,他缓缓地走近前去,伸出双臂从背后将李云蓦轻轻拥住,脸靠在李云蓦清冷的脊背上,无声却温暖。
    李云蓦一怔,本能地想伸手拒绝,但整个人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亲昵地拥抱着,竟会出人意料地听之任之。唐青羽下意识地又拥紧了些,李云蓦心中扑腾直跳,却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自己心安,他试探着碰了碰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掌,却又不自然地躲开,他动了动喉咙,亦说不出话来,只得无措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思绪纷乱,不住地思量:“这大少爷……他……他莫非对我……怎会……他怎会……”
    正当李云蓦胡思乱想之际,却感觉胸前的手突然一松,身后的人猛地推开了自己,李云蓦又是一怔,只见唐青羽向后退了两步,面色有些苍白,苦涩地笑了笑:“好冷,偎一下罢了。”说完,竟看似若无其事地转身便走。
    “喂!”李云蓦皱眉唤道,唐青羽置若罔闻,并未停下脚步,李云蓦心中一痛,高声叫道:“喂……喂!”再唤两声,离开的人依然没有停下,“唐青羽!”李云蓦的声音响如雷霆,离开的人终于幽幽站住,却并未回头,更未说话。
    李云蓦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走上前去,环手替唐青羽细心地系上,轻声道:“天凉,穿上罢!”语气竟是连他自己也诧异不已的柔和。
    “多谢……”唐青羽声音幽然,悲喜难辨,黑暗中,李云蓦依然看不清唐青羽的神色,却能看清他亮如星辰的双眸,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目光中没有仇恨,亦无孤傲,只有如皓月秋水般的盈盈清澈,含着李云蓦从未见过的动人光彩。
    李云蓦呆了呆,澎湃的胸膛里似乎有股异样的感情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是心动么?不,我怎会……对他心动?他是谁,他是五刃世家的大少爷,我天云旗的旗众,本座的副将,他只是我的盟友,待战事结束,我便与他毫不相干,他是谁,我是谁,我李云蓦又是谁!
    “唔……”唇边蓦地一凉,李云蓦本能地张了开嘴,却恰好给了对方一个得寸进尺的机会,李云蓦混乱的脑海顿时如同电闪雷劈般轰然炸开——他吻了他,如此毫无征兆,出人意料却又自然而然,唐青羽的小舌在李云蓦唇齿间伸缩游走,李云蓦只觉腔壁上渐渐地漫过柔润温热的气息,苦中带甜,乱上添乱,搅得自己心神不宁,方寸尽失,他下意识地探出舌头去迎合唐青羽的吮吻,唐青羽却故计重施,未待李云蓦回神便将舌头缩回,唇瓣在离开李云蓦面颊的刹那间,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道:“若这是你的初吻,本公子也算值了。”
    “你!”李云蓦又羞又气,满面尴尬,啐道:“你个不要脸的!亏你还是名门世家的传人,怎得如此不懂规矩!本座……我……我是你随随便便……就……就这样的么!”
    唐青羽忍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眼中的苦涩落寞分明比先前淡了许多,顿了顿,他凝神看着眼前已然暴跳如雷却又绯色满面的男人,这个世家公子终于开了口,神色不含一丝戏谑,吐露的每一句心迹皆是笃定:“李云蓦,这世上,再无人会如我一般爱你。”
    爱……李云蓦波澜起伏的心海如同被投入一块巨石,霎时间如惊涛拍岸,榆木脑袋仿佛开了壳,刹那间神清目明——原来被这一抱一吻所撞醒的,除了神和眼,还有波澜起伏的心,那颗在沙场上风尘无惧的心,那颗待人处事浮躁而火爆的心,那颗总是言不由衷的心,此刻在笛声的浸染下,竟如天光水影,渺然恍漾,每跳动一下,便生出无限的柔情……
    笛声缠绵幽怨,绕过山坳中几点零星的火堆,向更远的山林飘去。
    丁之侧耳听了那笛声半晌,终究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遂豪爽地举起手中的酒壶,对着苍风便是一干,道:“丁某乃大老粗一个,不懂这些吟风颂雅的事物,兄弟,咱们喝酒便是!”
    “简单之人果然要快乐许多。”苍风摇头一笑,仰脖就着壶口痛饮起来,饮罢擦了擦唇边酒痕,叹道:“若一生孤独终老,想必不会因情所困,倒也落个简单快乐了。”
    “话虽如此,可凭心而论,我等征战颠沛之人,谁又不想有个安身立命之处呢?”丁之摇头苦笑,慨然道:“丁某少时父母双亡,十来岁便跟着同村的伙计偷偷入盟参军,戎马沙场已有数十载,一直未娶妻生子,颠沛流离的日子倒也过惯了,如今我只愿天下大定,得以荣归故里,方才敢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好平淡地度过余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苍风心中一揪,叹道:“丁将军原来也如苍风一般孑然一身……”
    丁之的脸上隐隐地划过凄苦之色,幽然道:“不瞒你说,我本有个妹子嫁到了麓州,生下儿子后便守了寡,我参军前跟她尚有过书信来往,参军之后便跟她断了联系,去年麓州爆发瘟疫,听说死了不少人,我那妹子跟外甥想必也凶多吉少了。”
    苍风喉咙干涩,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哽咽着未语片言,麓州瘟疫,虽处置及时得力,确终究给许多无辜的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在命运面前,人如蝼蚁,不过拼死抗争,沈犹枫也好,九毒也罢,亦或是他苍风自己,皆有无法改变无法左右的现实。苍风抿了口酒,默了半晌,方才怅然一叹,道:“世间之人,皆有生死,一朝阖眼而去,倒胜过生不如死,更胜过醉生梦死!”言罢,自嘲地一笑,举起手中的酒壶便是一阵痛饮。
    丁之苦笑,缓缓地举起酒壶朝苍风轻轻一干,罢了径自朝喉咙口灌去,灌着灌着,眼前似乎朦胧地现出了两个人影儿,一个容貌清丽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只听那妇人直唤道,小栓儿,叫舅舅,舅舅……
    丁之的眼睛瞬间潮湿,温热的液体在眼眶中打转,直到对面苍风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他也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酒壶,在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丁之将最后的目光投向苍风那落满湿痕的前襟,那衣襟上是泪还是酒,却已分不清。
    夜风猎猎,歇戈静息,时辰已深,四周静得出奇,就在距离山坳一里开外的崖坡上,却有一个紫色的身影逆风而立,他无声无息地俯瞰着山坳里几点淡淡的火光,浑身上下月凉如水。远远的,似乎有笛音断断续续随风而至,尚未飘到耳边,竟又撑不过距离的遥远,在风中灰飞烟灭,化为虚无,但夙砂影知道,这首他听不见的曲子,此刻就萦绕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熟悉这曲子的名儿,更熟悉吹奏这首曲子的人。
    “影座,已过寅时了。”身后传来追影恭敬地低唤。夙砂影无动于衷,径自默了半晌,突然道:“这笛音竟也吹得娴熟了……”
    “笛音?”追影一怔,见这个向来冷酷的主人,突然道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话中竟含着涩音,追影心中颇为不安,当下眉头微皱,侧耳倾听起来,可四下里除了乌鸦的哀鸣和萧瑟的风叶之声,哪里有所谓的笛音?追影心中迷惑,他身为杀手,以任务为毕生之命,又如何会度到夙砂影的真意,遂摇头答道:“属下并未听到笛音,影座如此谨慎,莫非察觉到敌人的动静?”
    罢了……夙砂影一声低叹,抬头望了眼天边的冷月,不回答亦不再多问。原来,一切不过是人在曲中,曲在心中,冥冥中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如这般纠缠相知而已。
    “回逐日城。”夙砂影凛然转身,语气又如往常般冷漠,眨眼间,已在追影的追随下乘着夜色而去——殿下,你能娴熟地吹出恸魂奏了,我却不知能否亲耳聆听。
    浮生长离欢愉少,肯爱萤光轻一笑?为君指尖乱幽笛,且向月间留影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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