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第十四章 讲学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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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师叔?!”
    在这样惊雷般的声音中,鱼九白迷迷瞪瞪地抬起头,应了一声“嗯”。那个大龄师侄的胡子在他眼前一抖一抖:
    “方才献丑了。不知小师叔有何赐教?”
    鱼九白愣了愣,还没清醒:“没什么赐教。”他只想继续睡觉。
    堂下有些细弱蚊蝇的笑声。
    “方才争论良久,未闻高见。可否请你讲解一二,古人咏月,是情之所迫,还是意之所迫?”讲学咬着牙,几乎紫了脸。台下少年慢慢地眼神清明,白袍一振,笔直地站起。
    其实讲学赵希本是个词痴,一向自命清高,学识不凡。鱼九白进来的太顺利,被人说是漂亮脸面草包肚肠,开始就不太被赵希看起。心想这少年未必有什么造诣,如今又课上不敬,却偏偏还要称一声师叔,让人如何不气。而鱼九白此刻也在失望这盛传之地比之平常书院,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从前他课上睡觉都没人管,如今哪还规矩得起来,当下就站了起来,模样依然懒散:
    “古今咏月,可有范本?”
    赵希轻哼一声,也不答话。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书,第廿八页。”
    鱼九白低头,见旁桌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穿着珍珠白色的长衫,模样不过十二三岁,正小心地朝他使着眼色。他不禁微微笑了笑,殊不知满堂因为这柔和的笑意生息全无:“不巧,我根本没带书。”
    “……”那孩子红着脸咬牙,腼腆地闭了闭眼,把书翻好颤抖地递到他面前。台前的讲师早已石化,根本没有阻拦。
    鱼九白朝那孩子越加温和地一笑,随后低头去看那书。堂内众人再次赤裸裸地石化,他没在意,只低头翻书。只见眼前词句大多描写些思妇怨男,不是词藻华丽铺陈,就是内容平板无味,于是开口道:
    “情之所迫,自是情怀喷薄,就好似开坝泄洪,声势磅礴,词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至于意之所迫,当是情到浓时却转淡,下笔风流写意,如有神助。不只咏月,凡是好词,都该当情意交融。可惜,”他把手中的书轻轻递还给身边那男孩,“这些里,无一是佳作。”
    赵希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一顾:“这当真是你的见解?”
    鱼九白点点头:“若说一无是处,倒也不尽然。像词人柳氏的‘晓光残月’、李氏的‘年来年去燕双飞’,稍加修改,也算一代名句。只是其它大多矫揉造作,重句法,反失本心。”
    “狂妄!”赵希涵养也不错了,忍到此刻才拍案而起,“竟敢如此亵渎名家?!少年人太不知天高地厚!若真有才学,你且以月为题做首诗给老夫看看,顺便让堂上大家开开眼界!”
    鱼九白一手抚额,来了来了,恶俗的一幕终于出现。
    他沉吟了一下,眯着眼吟道:“窗前明月光。”
    下面一片静默。
    鱼九白突然觉得有点不好继续下去了,轻轻嗓子,继续念道:“地上鞋两双……”
    ——啊哈?
    堂下人的脸色都变了三变,尤其是台上的赵希,老脸堪比七色光。红里透黑,黑里透紫,五彩斑斓。比较纯洁的——比如鱼九白身边的男孩——大多没有听懂,回了他一个梦幻的笑,带着求知渴望的目光仰望鱼九白。
    赵希气的脸红脖子粗,声音冷的吓人:“无腹稿朗诵,师叔斟酌片刻,写出来吧。”
    那师叔两字叫得咬牙切齿,简直想活生生把鱼九白吃了。
    鱼九白苦笑了两声,看着桌上的毛笔有些无奈。拿起一根“啪”地掰断,用木尖蘸了墨,在纸上比划了两把又颓然放下。转头对身边的男孩说:“我字丑的见不得人,烦劳你帮我写,可以么?”
    那男孩呆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半天才羞涩地点点头。鱼九白低下身来,俯在男孩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男孩似乎吃了一惊,握笔的手一哆嗦,而后在纸上快速地写下字来。耳边被热气撩得很痒,他抬头看向鱼九白,却见那人眉眼流转似笑非笑,脸立即又红得通透。堂下人头攒动,都想知道这师叔祖到底做了什么歪诗。
    “好了。”稍顷,鱼九白浅笑着举起纸,吹干墨迹,而后上台交给赵希。回过头来,不忘对那纯情小男生道:“多谢。”
    “……不、不用……”大苹果脸。
    台上的赵希脸色却愈见惨白,慢慢又变至激昂的通红,猛一拍桌子,声音颤抖地将那诗颂了出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虽是地字班,也都是难得英才。精通诗词之道的略略一听,皆是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好!好一个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无人能及,无人能及啊……”赵希唏嘘良久,眼睛通红地抬起头来,直逼鱼九白,“看这笔意,应是未完,下面可还有?”
    “有。”鱼九白应承,整着衣襟,“暂且不写了。”
    赵希抚着胡子叹道:“若得整首,当是孤篇压天下的绝作啊……师叔。”他深深地一揖到底,“师侄先前有眼无珠,得罪了。还请师叔切莫责怪,有空多多指点。”
    出乎众人意料的,鱼九白居然也相当诚恳地拱手鞠躬:“不不不,别的时候说不准,但日后我必定不会在你讲学之时睡觉了。”
    在赵希狂热又感激地目光中,鱼九白坐下了。身边的男孩忽然凑了过来,怯怯地小声唤道:“师、师叔祖……”
    “嗯?”鱼九白在这个称呼中颤抖了一下,这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身边的男孩。透彻的大眼睛,圆而清秀的脸庞,颊边一个深深的梨窝。他捏捏自己的脸,瘦,但也没脱离孩童微微的婴儿肥;大约是美的,却没有这男孩天真善良的感觉,“不用非要叫我师叔祖。”
    “那那、那……九白……”那男孩噎住了,好久才红着脸道,“我想问,那个‘窗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是什么意思啊?”
    鱼九白忽然生了些逗弄的促狭心思,笑得开怀又放肆。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后排的角落,只是这两人谁没有察觉。或者说,是那少年没有察觉,鱼九白察觉了也不在意。
    凑近那少年白皙的耳垂,他眼梢一动,轻声道:“这是婉约派的,还有一首,则趋于豪放。”
    “能不能……”那少年被耳边燥热的触感震住,浑身如同电流划过,声音颤栗,“告诉……”
    “嗯。”鱼九白笑眯眯,很坏很坏地道,“窗前明月光,衣服脱光光……”
    “啊!”那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捂脸,一个锅贴正中鱼九白的脸颊,失声叫道,“谁、谁谁谁要脱光光!”
    “啪”地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傻了。包括讲台上的赵希。
    鱼九白严正地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不动声色地趴了下去。长叹一声:“我的错……”居然真的给了他一巴掌!不知好歹调戏少年的名声,恐怕要跟他一辈子了……
    鱼九白所作的春江花月夜,和他逼人家衣服脱光光的谣言传播速度一样快。大荒里是有女子学徒的,听前者的时候难免芳心遥寄,听后者的时候立即满脸鄙夷。大概白衣压消息的手段不错,鱼九白很快就不用面对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但后来只要一提起光,春光月光目光统统包括在内,地字班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天师叔祖那个勾人心魄的——淫笑。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此刻那个少年看着身边人白皙脸上的巴掌印,脸红得几乎快要爆掉:“……九、九白师、师叔祖……”
    鱼九白趴在那儿呜咽一声:“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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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要跟着我多久?”鱼九白负手而立,头也不回。时间正值下午,课已经上完。他身后站着的少年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终于开口喃喃地道:“九、九白师叔祖……我我不是……”
    “算了。”鱼九白挥挥手,“既然不惯,你还是叫我师叔祖吧。”
    “那、那师叔祖,”少年似乎微微失望,“我不是故意的。你的脸,还好吧?”
    “如果不是太引人注目的话,”看着周围人不断投来的目光,鱼九白摸摸自己红艳艳的侧脸,不含情绪地微笑,“我想还好。”他看了看少年内疚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推开小院的门,“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不需要想太多。”
    院门快要闭合的一刹那,他听到身后的少年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
    “对不起,师叔祖!”
    他终是忍不住叹口气,回头从门缝里传出话去:“真不是你的错,我这人一向嘴贱。快回去休息吧。”
    “真的么?”那少年破涕为笑,显然很开心地道,“那我可以说么?”
    “说什么?”他压住不耐烦。
    “我叫苍南。”那少年眯起眼睛,酒窝很深,“师叔祖,好好休息!”
    “……你也一样。”鱼九白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心说你叫苍南关我什么事。反手关死了门,进屋去了。
    趁着时间充裕,鱼九白拿出了垫在桌子腿下那本白衣给他的武功心法,仔细确定四周无人,翻开第一页。幸好没有写“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这样的话,但是上面华丽地写了四个字:武功秘籍。
    鱼九白哭笑不得。
    接着往下翻,就是纪录人体各大穴位,以及如何寻找气息,如何归引至丹田等等。鱼九白试了试,没反应。他鼓足气又试了试,结果肋下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娘的,岔气儿了……”他稍微平缓了一下,慢慢把书从头翻到尾。最后一页画着几个或盘腿或直立或两手交叠的人体图形,旁边一行小字注释:若不按姿势修炼,走火入魔,后果自负。
    鱼九白眯了眯眼睛,开始怀疑这本书是不是一个恶作剧。可一想白衣当时的神情,却也不似作伪。再者说,他也根本没有必要造假。再往回翻,最后在大堆图谱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句很不起眼的小字:总决,接下页。他硬着头皮往后看,果然在书页的角落里找到一行字:练气者必先练意。意之所至,力之所至,则四肢百骸无处无气,聚之一点,方可伤敌。
    他咬着牙哗啦啦地往后翻,又变成了纪录穴位、寻找气息、归引丹田的法门。
    鱼九白把那本书塞回桌子腿下,咣当一声躺回床上,看着木屋粗糙的大梁眼神发直:“老子怎么觉得被耍了……”
    他一个转念,眼前忽然浮现出苍南那张害羞的娃娃脸。第一天就这么招摇,和不相干的人有所交集,非他所愿。于是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干自己的事儿就完了,不该说的话一句都别说,不该挑逗的人,一个也别挑逗。
    鱼九白到底做到没做到,很值得商榷。
    过了一天他出现在地字班的时候,果然没有在赵希的课上睡觉。而是自顾自地拿出一支缺了毛的毛笔,蘸着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大家对鱼九白的容貌开始逐渐产生免疫,课堂纪律总算恢复到了正常轨道。只有赵希,总是想方设法地希望他把春江花月夜的后半首补完。又过了几天,苍南红着脸给乱涂乱画自得其乐的鱼九白递过一套笔墨纸砚,羞涩地道:“我没用过,都是新的,很干净。师叔祖拿、拿去吧……”
    鱼九白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有伸手去接:“下堂课不是诗词,我准备睡觉。谢了,苍南。”
    苍南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伸出的手慢慢地收了回去。人还是羞涩地笑着,眼睛里却没了光彩。鱼九白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也不多说,继续拿着秃头毛笔在桌上写画。
    过了两天,那毛笔被磨的就剩下一根杆儿了。鱼九白随意地转过头,无心地说了一句:“有笔么?借我用用。”
    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套笔墨纸砚。
    他写得兴起,顺手拿过那支笔,淡淡地道了声“谢谢”,又开始手腕悬空,笔走游龙。
    苍南立刻笑了,这两天清瘦了些的小脸喜庆得红扑扑的。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女生转过头来看看苍南又看看鱼九白,一脸晕红地又转回头去。这班里除了苍南没人跟鱼九白说话,前排的一个大个子转过身来,看着苍南嘿嘿笑着,低声道:“恭喜啊老大,殷勤终于献着啦。”
    苍南转头看了看鱼九白,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临摹,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于是面色一沉,手指又快又狠地往前面那人的脊梁骨上一戳!那人剧痛之下一惊,立即收敛了神色,恭敬地转了过去。
    此时台上讲着兵法应用的是赵希的同辈,论理也该叫鱼九白一声师叔。他义正词严地讲,鱼九白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聪明点的人都学了赵希第一天的乖,基本完全放任了这个年纪尚幼的师叔,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当众出了丑。
    于是鱼九白生活得很悠闲。右手写一笔瘦劲露骨的楷体,左手练一套风骨丰丽的行书。当然写得还都不怎么好看,不过无所谓,可以慢慢来。就在他差不多把繁体字都认全了以后,整个人就干脆从地字班的讲堂里,不见了。
    苍南魂不守舍地找了他很多天,在鱼九白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前也堵截过不少次,可终是一面也没见到。低着头的少年最后离去的那次是在掌灯时分,消减了的圆脸,波光似的眉眼,酒窝不见了,一脸跟他面容毫不相符、复杂又阴霾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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