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杨小平事件
    元旦过去一个月左右，学校里出了一桩事。事件的主角是杨小平老师。
    这几天，杨小平老师很累。
    杨小平刚毕业那年就担任班主任。第二年，杨小平仍然教高一。这一年对每个高一的老师来说都是记忆犹新的，是噩梦。这一届的学生特别难教，尤其以173班突出。这个班开始是由一个体育老师带，姓彭。彭老师自己要带体育生，所以没什么时间管，这一下导致这个班完全失控；后来发展到学生不怕老师，课堂成了闹市场，全班56人，每次上课人数没有一次超过10个；学生想来就来，不想来随时走出教室，没把老师放在眼里；上课期间，学生讲话的声音盖过了老师的声音；有骂过他们的老师，尤其是年轻老师，这个班的学生一定会伺机报复。肖林就碰到过，有一次他忍无可忍，把他们班骂得狗血喷头，点名点姓骂了几个同学，结果下午肖林吃完晚饭回来，看到自己的房门被揣烂了，门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乌龟，旁边写了三个大字：“操你娘！”
    这样下去，彭老师自己肯定带不下去了，他在杨小平房子里磨叽了好几天，好说歹说，杨小平才答应接任173班。
    从接任那天起，肖林每次看见他，杨小平都说自己很忙，很累，睡不好觉。
    杨小平代任十几天后，肖林就很少看到过他了，只是某天中午吃饭时，听到一个老师说什么杨小平在学生面前下跪。肖林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放心上。
    第二天，也是在老师吃饭的时候，肖林正式听到杨小平事件，而这时杨小平早已被学校送到湖县人民医院去了。精神科。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自从杨小平担任173班班主任以来，173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有一天晚自习，杨小平在讲台上声泪俱下的请求全班同学要好好读书，不要浪费自己大好的青春时光。下面的学生各搞各的，闹成一锅粥。讲着讲着，杨小平停下声，慢慢垂下头，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跪在讲台上。
    全班一下子安静下来。
    吃瓜子的手停在嘴边，讲小话的慢慢扭过头去，看小说的缓缓抬起头来，东跑西走的突然不动了，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座位上。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安静了一会儿，慢慢的开始有几个女同学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人堆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声音不大，但全班同学都听到了。这一阵笑声使教室里又开始热闹起来，吃瓜子的照样吃瓜子，讲小话的继续讲小话，声音越来越大。有几个男同学从教室后面一路小跑，溜出去上厕所去了。
    有个男同学边剥瓜子边凑过去对同桌女同学说：“我们班主任在上面跪那么久不累吗？”
    这一切，跪在讲台上的杨小平都感觉到了，此时的他想起了周星驰的《逃学威龙》，当时自己还是学生，被电影里那个狼狈的老师逗得哈哈大笑，如今……自己也面临这种滑稽的场面了，可是跪在讲台上的他，现在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一直到第二节晚自习下课铃响，他才从讲台上下来，低着头踉踉跄跄的走出了教室。
    他的腿已经很麻了。
    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回家，感觉周围拥挤的人群离自己是那么遥远，那些笑声、吵闹声好像发生都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他们那么大声的说话，自己却一点也听不见。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好像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电动车亮着昏黄的灯光，向前面寂静的驶去。
    回到家，洗了把脸，女朋友李杏看到他不同往常，问他今天怎么了，杨小平这才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当讲到自己跪下来以后，台下学生仍然无动于衷时，杨小平慢慢的蹲下身，捂着脸，哆嗦着哭了。
    李杏又急又气，骂他窝囊，说你怎么这么没用，居然给学生下跪，“你是读那个新闻中毒了吧？人家可是校长，后面还有记者作宣传，学生也不是这号学生，人家跪就值，你呢？你以后怎么走出这个门？怎么去面对那些丧尽天良的学生？其他老师又会怎么看你？”
    杨小平渐渐安静下来。他抬起头，茫然的望了李杏一眼，突然很怕再走出去这个房门。
    第二天，杨小平起的很早，虽然几乎一个晚上都没睡，醒来时却仍然很亢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他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是这样了。洗脸的时候他甚至想，说不定这事被记者曝光以后，省长都会来亲自接见自己呢，到那时……嘿嘿。
    到了办公室，李主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已经等他很久了。李主任让他坐下，说他已经知道昨天晚自习的事了，李主任这时抬起头，透过镜片仔细看了他一眼，说，你的精神是可嘉的，你为这个班尽心尽力，但是……不能太理想化，173班可不是新闻里那个私立学校的学生，同样下跪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关键是要看针对什么样的学生……
    有几个女学生从窗户上往里面瞄，然后捂着嘴嬉笑着跑开了。
    李主任还在讲，杨小平打着哈哈，为自己辩解，说：“李主任，你也太杞人忧天了，我一个同学是记者，已经打算报导这件事了……”杨小平扬了扬左手，“到那时，省长都会来接见我，我已经快要高升了，哈哈！到那时，我提拔你做湖县县长！刘校长我看他不惯，但我还是会让他当个乡长什么的，毕竟他还是有点能力的，哈哈！……”
    李主任慢慢的站起来，惊愕的看着他。杨小平越说越激动，在办公室里手舞足蹈：“你们这群乡镇中学的小人物，到那时可就全靠我了……”
    李主任慌忙从兜里拿出手机。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经过。
    整个学校的师生这几天都在热闹的议论。
    有一天肖林去办公室拿作业，看见办公室里围着一群老师，李主任在人群中绘声绘色的讲述着杨小平那天的每个细节，其他老师饶有兴致的听着，偶尔爆发出一阵笑声。肖林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一个低着头走出去了。
    这几天吃饭的时候，一桌老师热烈的讨论，从杨小平以前生活的每个细节，推断出他的“与众不同”来，“他疯了，我早就看出端倪来了，那天他来到我房间，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很快会发达了，到那时我请你当教育局局长’。”几个老师笑出声来。
    这时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人家都这样了，就别说人家了！”
    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有几个老师开始谈论这几天的股市。
    这几天里，学校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点异样。每个老师好像都显得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中规中矩，好像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露出不正常来。
    这种感觉像瘟疫一样的传染开来。
    上课时，学生会不由自主的观察台上的老师，于是，喜欢手舞足蹈的老师也不再手舞足蹈了，喜欢大声吼的老师不再吼了，喜欢敲桌子的老师也不再敲了，喜欢义愤填膺评论时局的老师也不再评论了，每个老师在讲台上讲话都字正腔圆，连咳嗽声都压得那么标准，连笑容都修饰的无可挑剔——挥舞的手势都可以指挥一个乐队了。
    这种气氛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师们都急于想成为圈子里的人。
    杨小平被送到湖县人民医院时，精神科的医生诊断为精神病。学校通知了杨小平的父母，他们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得了这样的病，强烈建议到长沙去复诊。期间杨小平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笑着和来看他的老师们聊着天。
    到了湘雅医院，医生正式确诊为“狂躁症”，还不属于精神病。
    这几天晚上，桥头中学的老师大概都在自己的电脑前搜索“狂躁症”的症状。
    这事过去以后，杨小平这个学期就没再教了，173班也再没人当班主任，从此这个班闻名全校，连校外的人都知道了。173班的风气也开始蔓延到其他班级。
    后来的一两年里，肖林有几次在学校里碰见杨小平，而学校也没再给他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