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啼鸟惊飞在极霄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28  更新时间:08-12-03 09:1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极霄殿高峙数十丈,自御座之上可俯瞰天阙。通阶铺设汉玉云母砖,巍峨入云,层檐历历,窗牖壁带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远送,下临曲苑池一碧千顷,云霞蔚蒸。因其终日丝竹袅袅,缭绕云端,犹如置身于琼楼云霄之中,赐命为“极霄”。宫中设宴常在此地。
    殿上正中,坐北面南设下赤金九龙鎏金御案,与之并列的凤藻玉案,座东面西而设,便是帝后之席。侧座略低一层,再设羊脂白玉案,乃是四妃座席。
    殿前悬挂三重玲珑水晶珠帘,设芍药香案,才是其余嫔妾命妇依次排开。帘外另有数十张麒麟宝案,左侧安置武将,右侧款待文臣。
    极霄殿内此时已经掌上了琉璃宫灯,龙涎香的青烟从铜铸的仙鹤嘴中袅袅飘出。几个妙龄舞女翩翩起舞,或静或舞,或扇或转,一时间让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我坐在珠帘后,一袭广袖长裾流云裳,梳双螺髻,仅戴几星淡绯璎珞,斜斜插一支金步摇,一缕如墨云丝细细地垂着,铮铮环佩,淡淡匀妆。
    此时殿中的钟磬丝竹声慢慢静了下来,只听一个年老的太监尖细的声音喊道:“宣嘉定王上殿。”
    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却莫名地畏惧起来。
    大殿中一个铮铮身影缓缓步入,墨黑戎装在高烛华灯的映照下,泛出冰冷幽暗的凛冽气息。
    父皇特赐嘉定王萧赜着戎装上殿,成为嘉定王的无上殊荣。
    他离御案二十步之远,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臣叩见皇上。”
    掷地有声的遒劲声音在大殿中震荡开来。
    他跪在极霄殿上,面对着皇家天威,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谄媚卑微。
    御座上的父皇微微颔首,温和道:“爱卿免礼。”
    他叩谢起身,凛然的身影投在明亮宫砖之上。
    殿外此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天空绽放出璀璨夺目的漫天焰火,映红了大半个天际。
    他宛如神祇地立在大殿之中,身后是满天的如血似的火焰,映衬那眩目的容光仿似有划破暮霭的力量。
    我在帘幕后隐隐约约地望去,竟教人心底微微战栗。
    大殿上的他卸下重甲佩剑,已让人不敢直视。可想他浴血疆场时是如何地杀伐决断。
    父皇含笑道:“如今天下太平,四海臣服,是开朝以来难得一见的盛世。嘉定王功不可没,爱卿可有所求?”
    他跪地谢恩,冷凝道:“臣有一求。”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他。就连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母后也微露诧异之色。
    父皇轻轻地“哦”了一声,颇感兴趣,“爱卿所求何物。”
    我听得有趣,这样一个凛然如天神的人竟也有所求。我好奇地翘首望向珠帘外。
    他凛凛开口:“臣,求明阳公主。”
    寂静,无声而可怖的寂静。
    大殿上无数的目光逡巡帘内的我,帘外的他。惊讶、怔愕、了然、嫉妒、羡慕、、、、、、
    珠帘后的我顿时一僵,胸口瞬间有着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即将要迸发开来,疼得我硬生生地难受。
    父皇错愕片刻,正色道:“爱卿求明阳公主?”
    他语声掷地铿然,“明阳公主仙姿佚貌,端庄沉静,臣斗胆求之。”
    母后微笑,“皇上,安乐比明阳小了一岁,上月都已指婚了。”
    父皇望了帘幕一眼,搁在龙椅上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御案。
    良久道:“朕准了。”
    我的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浑身彻骨的寒冷。短短的三个字决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一夜之间,我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崩塌。
    我隔着层层珠帘望着大殿上巍然屹立的身影,心底忍不住地泛起阵阵激荡和幽冷。心中有个声音在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
    神思恍惚的我听不见他的叩首谢恩,群臣的贺喜。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玉露……这一场宫宴,我再也觉不出任何味道。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了芷阳宫,我静静地在玉塌上曲膝环抱自己,看着赤金烛台里的红烛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潸潸落在我的广袖上,晕出斑驳的泪迹。
    我的心里有如一只小兽在狠狠地、锐利地撕咬着,一下一下抽搐地疼。
    我再也忍不住,“哗啦”一下推开芷阳宫的大门,跑了出去。
    宣德殿内,夜风徐徐吹起殿内低垂的层层朱色帷帘。我跪在汉白玉的明亮宫砖上,怆然地唤道:“父皇,父皇、、、、、、”
    我的父皇端然坐在赤金九龙璀璨的宝座上,微微苍老的脸满是莫名的忧伤和心痛,“阿狸,朕金口允诺,岂能言而无信。”
    我怆然摇头,“不,、、、、、、。”
    我抱着微乎可怜的一丝冀望,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父皇如此真实直白地告诉我,我心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全部颠覆了。
    父皇望着我,神情有些惘然地萧索,哑声道:“阿狸,还记得你告诉朕你不喜欢杏花吗?”
    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犹记得我十岁那年,有一日父皇站在纷纷扬扬地杏花雨里,兴味盎然道:“阿狸可喜欢杏花?”
    我小嘴一撅,摇头晃脑道:“阿狸喜欢洋槐花。”
    父皇微觉意外,点了一下我的鼻尖,好笑道:“阿狸为何不喜杏花?”
    我想了想,裂开嘴笑道:“杏花虽美,可是结出的杏子酸,杏仁又苦涩。阿狸还是喜欢洋槐花,夕姑姑做的槐花饼、槐花焖饭又香又甜呢。”
    父皇闻言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父皇为何会突然提起旧事,只得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在心中暗暗揣测。
    父皇兀自道:“你说的不错,杏花虽美,它结出的果实却苦涩。你说,这是不是它无法挣脱的无奈呢?”
    我如被重锤骤然击中,心中霎时冰凉而雪亮。
    父皇低叹一声,沉缓无力的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疲倦,“朕也有朕的不能够,一如当年,譬如现在。嘉定王战功累累,一人独揽军中大权,皇室也须忌他三分。”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我从不知道九五至尊的父皇也有“不能”的时候。他是君王,他是天下的主宰啊。
    十七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水晶幻梦倾然倒塌在我的面前,生生碎成了丝缕。
    帝王将相,后宫妃嫔,布衣蝼蚁,原来人人皆有逃不脱、避不了的无可奈何。
    我泫然欲泣地默默看着父亲,发现一直风逸雅致的父亲已苍老了不少,眼底藏了风霜,两鬓染了斑白,发间掺了银丝,背也略有些驼了。
    父皇的目光遥遥地望向殿外的杏花林,似乎沉浸在久远的美好之中,眼神柔和地似一潭温泉水。
    良久,父皇轻声道:“你小时候,朕万分宠着你;长大后,朕也是事事由着你。只是现在,朕再不能护住你。”
    我心中酸痛的仿佛要窒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凄然地阖上了双眼。半晌方睁眼哀恸地唤了一声:“父皇。”
    父皇目光深深地望着我,似悲似喜道:“朕定为你办一场轰动京华的婚礼,你退下吧。”
    我的心已经从剧烈的痛逐渐变成一滩冷寂的死灰。
    我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终究要嫁给那个素昧平生的人。我死命把欲淌下的眼泪逼回眼眶中,努力地平静道:““谢父皇隆恩,儿臣告退。”
    我缓缓地站起来,双腿因长时间跪在沁凉的玉砖上而僵硬麻木,我微微踉跄了一步。瞬即我定了定身子,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宣德殿。
    大殿的门在我的身后轰然一声关闭,我听见父皇幽幽的喃喃自语,“也许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夜色已经深重,月光晦暗不明,萧瑟的风吹散了我的长发。我静静地绕过九曲连波桥,走回芷阳宫。隐隐地似乎有一缕轻微的呜咽声传来,散在了夜风里。
    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已渗入骨髓。
    我的眼前掠过一抹浮云似的身影,掠过他俊雅的容颜,掠过他温润的笑容,掠过他情意绵绵的眼神,掠过他、、、、、、
    他说:“盖了我荀家的印,以后就是我荀家的人。”
    他说:“我两年后回来向皇上求娶你好不好?”
    我强忍的泪终于簌簌地落。
    休源,我终究错过了你。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