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六十三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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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三)
    迎着刺眼的阳光,秦朝赐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依稀听见远处昭尖锐的提醒声,金箭已至。
    身体几乎觉察不出疼痛,灵魂象是突然离开了一样,被箭射中的瞬间,秦朝赐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佛光,那万丈光芒下一骑红尘纵马急驶,周围迅速陷入黑暗,越来越黑,直到吞没所有光亮。
    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侍女端着水具不时进出,当被问及侯爷伤势时,皆摇头答“不知”,小蝶揪着衣带不停来回走动,口中喃喃自语:“墨翟怎么还不出来?墨翟为何还不出来?”
    她的紧张也影响到昭,昭的情绪总平静不下,脑海中不时浮现金箭射中秦朝赐胸口的画面,掩在衣袖中的手掌心全是汗渍,尽管如此,她仍出言安慰小蝶道:“墨翟不出来,正说明有救。”
    “是吗!”小蝶反手抓住昭的衣袖,象抓到了救命稻草,不断重复道:“对,小姐说得没错,还有救,侯爷大富大贵,自然吉人天象,对么。”昭点头,轻拍她背,将她交予赶到的碧淼手中,此刻自己心烦意乱,无力再安抚旁人。
    日头渐斜,暑热不减,屋外围拢的晋军将士依旧不愿离开。昭全身汗透,一身尘土,碧淼请其换洗,可子忧此刻生死未卜,她不能走开。
    昭心里有深深的自责和担心,子忧未愈不能自保,适才不应离他太远回救不及;非常担心这次伤上加伤,子忧的情况……希望他一定挺过来,墨翟一定救好他。昭站着一动不动,心急如焚却无法宣泄。
    众人又等了一个时辰,墨翟方才步出内室,满脸疲倦,“在下已尽了力,现在是救过来了,但侯爷伤势过重,以后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对众人说。
    昭望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墨翟,知他已尽了全力,可这结果……如何能接受?心中悲愤之情冲泄欲出,鼻子有些酸,两眼涩涩。
    踏上寂静无人的城楼,避开远处站岗的侍卫,天边新月如钩,远处残阳似血,昭的眼泪终止不住滚落,一滴一滴连成了线,浸湿了干枯的城墙,浸透了那薄薄的衣裳。
    当夜,仇池军又再攻城,只是此次夜袭点到即止,像在试探。翌日一早,城内便接到仇池军大将军陆正疾的亲笔书信,通篇行文颇咬文嚼字,大致的意思是希望秦朝赐放弃抵抗,打开城门接纳仇池军进城。
    信方念完,晋军将领便炸开了锅,有人义愤填膺要行报复,有人则认为应静观其变,众人七嘴八舌,也没个统一意见,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副将站出,提议此时侯爷及城内情况,需急报朝庭,由圣上定夺。
    这边城内方决定派人出城进京,那边秦朝赐先前派去京中的亲信已回到韩州城,这人昭竟认得,正是几年前与小蝶一起送自己入京的玄彻。玄彻带回的讯息足以引起地震,所幸当时知此情况的,只城内的几位高级将领,连昭一共五人。
    京中盛传丞相高欢与鲜卑定有密约,晋国让出长江以北,换来鲜卑军队百年不过江,各方皆隔江而治,江北留予鲜卑、仇池等分隔,江南仍是晋国天下。
    这份密约无异卖国,然高欢把持朝政,军权,连皇帝也耐何他不得。愤怒、失望、前方军士奋勇杀敌,在边关浴血奋战,转眼却被人在身后背叛,真让人寒心。昭忍不住想,晋国气数已尽,恐已乏力回天。心中挂念许久未见的李毅,于是问玄彻,在京中可曾见过他?
    “李毅,李将军……”玄彻想了想,恭敬回道:“小人并未见到李将军。”
    昭不由有些失望,想来应派人往益州问问情况,却听玄彻接着说:“不过……小人听说李将军一入京便被丞相押入天牢。”
    “什么?”昭蹭一下站了起来,忙问玄彻:“高欢为何关他?”
    “这个……小人不知,只听说丞相将李将军押入天牢,后又将李将军交予了鲜卑。”玄彻还没看清,昭已站在面前,她急迫地问:“你的意思,李毅现在鲜卑人手里,是不是?”
    “李将军现在仇池军手中。”说话的是秦朝赐的副将冯良。
    昭一怔,扭头看向冯良,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说李毅在陆正疾那,怎么可能?”冯良不语,只将陆正疾的亲笔信递予昭,昭一把接过,快速阅览,通篇未有李毅二字,只信尾提到南朔侯的故友知交安西将军。
    “安西将军?谁是安西将军?”昭轻声问,她看见冯良,玄彻看着自己,心中已然明白,只是……只是李毅如何会在陆正疾手中?解答她疑问的还是冯良,他回忆道:“前些时日有探马回报,鲜卑用晋军将领从仇池那换回一具尸体,想来这名晋军将领正是李将军,至于鲜卑换回的那名死尸,有传……”
    冯良又说了什么,昭再听不见,她满心满脑的只有一个念头,“救出李毅”,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她都要从陆正疾那里救出他。她瞥见冯良满脸的紧张与戒备,淡淡道:“你们放心,救李毅不会用韩州城去换,我独自去救他。”
    昭的话显然安抚了冯良,因陆正疾信中提及“用人换城池”,冯良不敢想,若昭执意,这韩州城内还有谁能节制她。
    当下昭回屋,向柏儋等略作解释,便要出城营救李毅。
    纵然昭武功天下无敌,然陆正疾亲率十万大军,孤身犯险救人,恐怕……李毅现在危险,昭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从长计议,可柏儋的话却句句在理,她只能强压住内心的焦燥不安,向柏儋问道:“那我应该怎样?”
    柏儋说:“借兵!少主从十万大军中搜一个人,无疑大海捞针,只有大兵压境,让陆正疾感到压力,或许能迫使他放人。”
    “借兵?如何借?”小蝶忍不住发问:“朝庭都跑去了江南,不管这里了,向谁借?”
    昭眼睛一亮:“益州,我怎么忘了益州,李毅在那统兵多年,他们定然愿意救回自己的将军。”
    闻言玄彻却频频摇头,低声道:“益州已被高欢派人接管,李将军的旧部此刻恐已过了长江。”
    “……”
    柏儋:“还有一人,少主怎么忘了?”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
    昭:“对呀,婷姐姐!”
    柏儋颌首:“正是,此刻除了鲜卑的宇文王太后,恐再也无人能帮得了少主。”
    想法虽好,可大棘城离此千里之遥,即便派人告知宇文婷,她有心来救,这来回途中也要月余,远水解不了近火,众人不由皆犯了难。但玄彻却表示这城内养有信鸽,用它们飞去报信,来回只要半月。既然有这么好的信差,还待何时,昭亲笔书信一封,由玄彻小心绑在鸽脚,于城楼上放飞。
    昭远远眺望,那信鸽越飞越高,渐成一白色小点,忽然仇池军方向有灰色身影倏地升空,细看之下正是那只猎隼,但见它几下振翅便飞入云端,在高空盘旋一会,两翅突然一剪,俯冲下来,鹰爪猛地扣住鸽身,硬翅一扇,带着猎物落在远山树梢,那信鸽叫都未及叫便成了它的盘中餐。
    此后无论白日黑夜,无论何时,猎隼捕食信鸽从未失手,自然昭的手信也送不出,每每看见高空中盘旋的猎隼,昭总恨得牙痒痒的,无奈这畜生灵性异常,似乎知道她的厉害,无一次飞抵昭弓箭所及范围,自己竟奈何不了它。
    时间一日日过去,秦朝赐的伤势时有反覆,偶尔清醒,但大半时间总陷入昏迷中,这日午后小蝶来换她,昭才知道柏儋已出城赶去了鲜卑,他显然不愿见自己心急焦燥,故冒险亲往。韩州城已被陆正疾派兵围死,柏儋会从哪条路去大棘城?细问下得知他已走了好几个时辰,现在追也来不及了,只希望他多加小心,平安带回婷姐姐的好消息。
    仇池军依旧每夜袭城,每次攻城时皆山崩地裂,地动山摇,似乎使出一切手段,不顾一切的冀图攻破韩州城。可能是背水一战,也可能孤注一掷,晋军未象昭想的那样颓丧,相反却一直气势如鸿,一次次挫败仇池军的进攻,瓦解其迅猛攻势。近一个月过去了,晋军形势虽更加危急,然陆正疾却也未占到半分好处。
    这一月来秦朝赐的伤势未见起色,墨翟每次看诊回来,皆愁眉不展。昭已不敢企求他能尽快好起来,只希望他的伤势不再恶化。
    可能上天听到她的心愿,又可能是墨翟口中的奇迹发生了,秦朝赐醒了,并能起身。昭一得到这个好消息,一路飞奔而至,几个起落便将碧淼和小蝶拉开很远。
    等昭赶到,听闻南朔侯正与部下谈话,便安静地等在外间,过了一会,晋军将领三两走出,面色皆较凝重。侍女通报后,昭进了屋。秦朝赐锦袍玉带,全身上下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榻沿,气色虽差但精神还行,见昭进来,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儒雅中又透着威严。
    昭原本还有些担心,此刻也不由舒了口气,喜道:“子忧,你全好了么。”
    秦朝赐微微点头,头上的紫金冠轻颤,未语先笑,道:“昭,你终于来了。”
    昭在他近旁榻边坐下,回道:“你可让我担心死了,我真的很着急。”
    “我听说了,昭守着我一连数日,不眠不休,我很感动。”他的目光清亮,直视着她。
    昭笑道:“这是应该的,我可忘不了潜江畔子忧劝我的话。”
    秦朝赐莞尔一笑,自榻上起身。见他有些吃力,昭伸手去扶,秦朝赐淡笑道:“躺得太久,陪我出去走走,可好?”昭颌首,本欲让墨翟搭脉再看一下,却遭他拒绝,秦朝赐边往外走边说:“我觉得很好,不用看了。”
    摒退众人,两人在城内漫步,昭见他精神很好,兴致也高,一直提着的心渐渐放下,在他意下,二人复又踏上了北城楼。
    从城楼上极目望去,远处山峦叠嶂,层林皆染霜色,大好河山尽收眼底,群山红遍,一派千象万千。秦朝赐往前走了几步,伸开双臂,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天气真好!是不是。”
    这个地点,这句话,昭觉得似曾相识,她点了点头,呃了一声:“秋高气爽,天气果然很好。”
    秦朝赐扭头望着日落的方向,感慨道:“落日熔金,很美!对不对。”西边晚霞映红了天际,看来明日又是个艳阳天,昭复点头。有风徐来,将两人的袍摆微微扬起,四下静谧,只听见近旁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远处倦鸟归巢,秦朝赐缓缓道:“昭,我要死了……”
    昭先是一惊,继而有些生气,叱道:“胡说什么,子忧这不是好好的么。”
    秦朝赐的笑容极浅,他转回头背对着昭,停了一会他说:“我心里明白,我的生命已到了尽头。”声音极轻。
    “子忧!”昭轻叱,见他表情又不象玩笑,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着慌,忙道:“子忧……你别吓我,我……”话还未完,秦朝赐已颓然摔倒,昭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他,“子忧,子忧……”除了唤他,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秦朝赐舒了口气:“安危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发此鸿愿似在昨日,可惜……”气息已难续。
    “我去找墨翟来。”昭道,身还未动,衣摆却被秦朝赐轻轻拉住,他吃力地摇头:“油尽灯枯……不用了……”
    “不,不,有用的,有用的……”昭此时思绪已乱,她根本无法相信秦朝赐将要死去,他刚才还好好的……但她分明感到他生命的流逝,他的身体逐渐寒冷,他微弱的呼吸几近消失。
    昭往秦朝赐体内源源不断地注入内息,半盏茶功夫他的眼睛终于再次睁开,他看着她,断断续续道:“……怎……怎么哭了……”昭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满脸泪痕,经他一提,泪水更止不住的滚落。
    秦朝赐嘴角微扯,淡笑道:“傻……昭……人总要……死的……”
    “我不管,我不愿子忧死……”昭哽咽不能语,再也无法控制,失声痛哭:“子忧别死,子忧不要死……子忧别离开我……”
    “……傻昭……”秦朝赐瞳仁里那最后一丝神采也消失无踪,仿佛谁将他的生命之火吹熄,他安静地躺在昭怀里,一脸恬淡,宛若平昔。昭紧抱着他哭昏在城楼上,心中抑止不住的悲伤,无关风月,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舍,终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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