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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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仇池境内多高山峡谷,青泥河及其支流切割形成的各地贯穿了整个中部,南部一条西汉水流过,春至冰融的河畔不远便驻扎着陆正疾的大军。两年里,仇池俨然成了他的根据地,经过无数次大小战役的胜利,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武装,使得他的军队愈发壮大,已隐隐有与晋之朝庭于西北分庭抗礼之势,他与南方的扶风氐帅齐万年遥相呼应,已成为这纷乱天下的新一方霸主。
和薰的春风也吹到仇池,放眼望去,遥远的草场上出现了朦胧的翠绿,一队骑兵突然从营门内冲出,呼啸着向外飞奔而去,马蹄将那若有若无的绿色溅起,搅得尘土飞扬。整齐有序的大营内,到处可见正在操练的军士,不断飞奔而至的哨兵带来前方最新的战讯,营外空地上假想实战撕杀的士兵们,争斗时发出的呼喊,声震寰宇。
营中央高大的帐篷外,写有大大陆字的帅旗被高悬起,两排亲卫执戟在帐前横向一字排开,他们目光犀利,铅灰色的盔甲在春风里也反射着寒光。
帐内,陆正疾正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数名全副盔甲的将军围坐在他榻侧,他身后整面墙挂有一幅西北山川地形图,如山的卷宗将榻前的几上堆满,一只猎隼站在榻边的架上,脚上并没被链系着,它褐色的羽毛油亮,金色的眼睛仿佛在阴影里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你。
陆正疾神色阴鸷,他盯着下首一位将军:“四十八天,已经四十八天,我想知道马富贵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将并州拿下,你的行为已严重阻碍了大军南进的步伐,每耽误一天,我二十万大军将多耗一天粮草,那齐万年便又向前推进一步,这一来一去的损失你知道有多少吗?军情十万火机,瞬息万变,而由于你作战不力,指挥不当,严重挫我军威,故并州屡战不下,你可知罪!”语气越来越严厉。
马富贵扑通一声跪在陆正疾榻前:“掌门师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陆正疾打断他,厉声喝斥:“我早说过多次,军中营内没什么师兄弟,只有将军,没有私情,只有军令,马富贵你延误军机在先,屡犯军规在后,若不严惩如何服众,来人!”
一队禁兵快步走进营帐,几步走近齐声喝:“大将军!”威风凛凛。
陆正疾:“将马富贵拖下去杖棍一百。”
军棍一百,不死也去了半条命,马富贵吓得脸色煞白:“师……大将军,大将军手下留情,望大将军看在师兄弟一场的情面上饶了我这一次!大将军!”
峨眉曾是陆正疾出人头地最重要的踏脚石,但对于今天的陆正疾来说,那些跟随着他一路举兵的师兄弟们,由于军纪散漫,不服指挥,与军中其余各派人马的不断冲突,已隐隐成了他这支大军发展的最大阻碍,他望着跪在榻下的马富贵,双眉紧紧皱起:“拖下去。”
“大将军……”有军士欲出言求情,被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忙咽回下半句,禁兵将马富贵倒拖出营帐,众人均目不斜视地注视着脚下的地面,沉默不语。
陆正疾扫视众人一眼:“陈率听令。”
一名将军出列,大步走至陆正疾几前,一抱拳朗声道:“末将在。”
陆正疾:“命你率五万人马围攻韩州,围而不攻,令其不能驰援并州,你可知道。”
陈率:“末将遵命。”
帐帘再被掀开,一个人影出现在帐门处的光晕里,他大步入内,一身戎装,走至陆正疾几前,抱拳道:“末将裴焕参见大将军。”
陆正疾:“你怎么才来?派去龙城的人回来了吗?”
裴焕犹豫了一下:“我……回大将军,龙城的人已经回来了,这是他带回慕容皝给您的亲笔信。”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绢,递了上去。
陆正疾看了一会,“叭”一声将薄绢摔在几上:“可恶!慕容皝实在可恶,我们为他做过多少事,明的暗的皆有,让他帮个忙牵制一下晋军东部人马,他总是推三阻四,有无数的藉口,什么不便,他什么时候方便过。”起身,在几前来回踱步。
众人望向他。
陆正疾冷哼一声:“幸亏我早料到他无意出兵,本就没指望他。”望向裴焕:“你的人马都准备好了?”
裴焕大声回道:“回大将军,一早便准备好了。”
陆正疾微微颔首,伸指在图上点了几处:“佯攻并州,韩州,绕道益州,那高欢绝对想不到。”
裴焕看着地图:“益州的守将是安西将军李毅,听说他治军极严,又熟谙兵法,应是块硬骨头。”
陆正疾望着地图:“益州是晋西北的门户,穿过它便能直插长安,大军急行不出五日便可拿下京城,那高欢叱咤庙堂数十年,所持的便是司马邺这一张牌,挟天子以令诸侯。”
将军甲:“高欢以为他是曹操,大将军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将军乙:“取代高欢有何意思,大将军可以自封为王,做一代开国始祖。”
将军丙:“不错,晋已颓弱不堪,天将大任于大将军,推翻司马皇室,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众人一时慷慨激昂,言词激烈,裴焕上前一步:“益州附近袁将军驻扎有三万军队,大将军的意思是此次先锋是他吗?”众人不知他此话何意,均静下看他。
陆正疾点头:“不错。”望了一眼裴焕:“怎么?你想说什么。”
裴焕迟疑:“其实,我……”
陆正疾会意,挥手摒退众人:“你们先下去,按我先前的布署执行。”
众人齐声喝:“末将遵命。”恭身退出帐去。
陆正疾:“告诉我,袁逸尘那是不是又出事了?”
裴焕:“龙城的探子除带回慕容皝给您的书信,还带回了一个秘密。”
陆正疾:“哦!什么?”
裴焕:“有关鲜卑太后与袁逸尘的私情。”
陆正疾一愣,遂目光犀利地盯着裴焕:“你刚说什么?”
裴焕:“探子无意中探到的消息,据说在鲜卑知道的人也稀少。那宇文太后与袁逸尘一见钟情,俩人来往已有两三年,宫中侍女不只一次看见袁逸尘深夜进宫私会太后,此消息绝对属实。”
陆正疾自言自语:“已有两三年,若如此,袁逸尘去年底说遭鲜卑偷袭定有蹊跷,慕容皝早声称不是他干的,如今看来他当时就意有所指。”
裴焕一怔:“大将军是怀疑袁逸尘玩了一招贼喊捉贼的把戏,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此役我们不仅损兵折将,更丢失了并州,失去南下绝好的机会。”
陆正疾:“还用问吗,他想为父报仇!”
裴焕:“那,大将军,我们不能再让他领兵,如今军中峨眉旧部中同情他遭遇的大有人在,他若当众说出真相,又或他操弄峨眉师兄弟们现在对您的不满,反戈倒向,再加上他与鲜卑太后的交情,各方联合起来,我们处境不妙。”
陆正疾冷笑一声:“不是我瞧低他,当年他条件那么好时亦是输了,今后他也不会赢我。”
裴焕:“大将军,要不要解他军权。”
陆正疾:“无妨,让他跳。”凝神思索了一会:“通知他的副将仇南密切注视他的一言一行,行军动向,还有告诉探子去查他与那太后的一切细节,他去过哪,见过谁,越快越好。”
裴焕抱拳:“遵命!”
陆正疾往榻上步去:“启风呢?这时候了,怎还没见他。”
裴焕吞吞吐吐:“启风他,不,是陆将军他……”
陆正疾回首,逼视着裴焕:“他又怎么了?”
裴焕:“陆将军突然离营,末将不知去寻,所以适才来晚……”
陆正疾猛地握拳砸在几上,“喀”一声发出木头碎裂的声响,猎隼浅褐色的脑袋微侧了下,裴焕便看清它泛着铅灰的尖嘴。
陆正疾厉斥:“他以为行军打战是小儿扮家家,将军想当就当,战想打就打。军士的性命都系于他手里,他如此随意如何统兵,如何服众,我对他一贯纵容,弄得他现在这般无法无天,无视军纪。”“腾!”一下站起:“来人!”
禁兵几步走入,大声道:“大将军!”
陆正疾:“去,把陆启风给我抓回来,军法处治。”
裴焕忙道:“启,启禀大将军,陆将军昨天便走了,怕是追不回了。”
陆正疾勃然大怒:“什么,裴焕你大胆,你昨日为何不报?”
裴焕一凛:“昨日陆将军称身体不适,末将便让他回帐休息,谁知……末将也是刚刚才知道,末将……”
陆正疾:“他去了哪里?”
裴焕:“中原,他的亲兵听他提过铃州,现铃州正举办武林大会,想陆将军也是为此前去。”
陆正疾目光现出阴鸷:“他还是去了,他怎么就不明白。”手握成拳越捏越紧:“真是祸害。”
裴焕:“大将军,需派人去中原吗?”
陆正疾转向营中禁兵:“将他带回来见我,绑也将他绑回来,顺便飞鸽传书给克墨,让他协助你们。”
禁兵抱拳,喝道:“遵命!”大步出营。
陆正疾转向裴焕:“按原先计划行事,下月必须将益州给我一举拿下。”
裴焕抱拳,扯动间身上的钙甲发出声响:“末将遵命!”架上的猎隼突然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却雄浑,仿佛也不满四周这狭小的空间,急于飞出营帐叱咤蓝天。
春日的潜江温情脉脉,平静无波,似一条碧绿的缎带从铃州城内缓缓流过。岸边,秦朝赐钓上了几尾鲜鱼,他吩咐侍从送去给大厨烹制。他回首望向草亭,昭随意地倚靠着矮凳,目光凝视着对面成片盛开的杜鹃,似乎心事重重。他想了想,遂放下挽起的衣袖,边步入草亭边朗声道:“过会我们有鲜鱼吃了,这鲥鱼出水便死,需即刻烹调,我这几年常驻韩州,已许久不曾吃到,昭口福不浅。”
昭坐正身子,扭头望向秦朝赐,见他衣着随意,下摆脚底皆沾满草屑,不若平日里的儒雅斯文,倒显出一派自然洒脱:“你不是说明日便赴韩州,今日却还有空约我钓鱼?”
秦朝赐微笑道:“你还说,约你数次不至,若不是我明日要走,只怕还见不着你。”
昭淡淡一笑,问:“这次去韩州,是长驻还是略作停留?”
秦朝赐的眉头微微拧起:“仇池军来势凶猛,不可小视,势必要待很长时间。”
昭叹了口气:“想不到陆正疾的野心这么大,当年夺得武林第一,争取峨眉掌门,想来只是他的第一步。”
秦朝赐也于席上坐下,淡然道:“野心总是越来越大,欲望也是如此。”转首望向亭外,一江春水正向东流:“朝庭现在就像这条潜江,歌舞升平,谁也看不见底下的潜流暗道。那高欢终年把持着军政大权,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大晋上下已很难有人能节制于他。”
昭没有说话。
秦朝赐:“陆正疾的力量现在还敌不过朝庭,不过他一直在壮大,这几年我亲眼见他从万余人发展到几十万人,加上东北的鲜卑,西南的扶风齐万年,唉!”轻声叹息:“局势堪忧。”
昭见他语气凝重,剑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有心岔开话题:“将军出征先唱衰自己,长他人志气,我这还是头次遇见,你是不是过于小觑自己的实力了。”
秦朝赐摇头,自嘲一笑:“朝内粉饰太平的人太多,并不缺我,我说得是事实,我忧虑的也在此。”昭望向他,小心地问:“事态已这么严重了?”
秦朝赐颔首:“并州被围月余,我此次前去便是驰援并州,不然并州难保,而并州一旦被撕开豁口,韩州和益州便难成犄角之势,易被人分别击破。”
益州,又有人提起益州,对昭来说这本只是个地名,无甚特别,却因为李毅的存在有了不同的含意,近来她尽力避免听见与他有关的人事,但有时她仍然控制不住想了解他的一切,比如现在。
“所以说起来,我俩下次再这么聚在一起,还不知何年何月,你既到了铃州却兀自赖在旅舍里,对我的邀约推三阻四,实在不够朋友。”不见昭回话,扭头望她,蹙眉凝神,似在想着什么。他看了她一会,问:“昭有心事。”
“嗯!”昭一愣,望向秦朝赐,遂坦然笑道:“你是不是总是这么心细,什么都瞒不过你?”
秦朝赐看了她一会,移开目光望向对岸:“那要看是对谁。”紧接着他又说:“我们是朋友,当然关心你多一些,这么说昭有心事,那么就让我来为你排忧解难吧。”他似想起了什么,又问:“我们是朋友,对吧,昭。”他的语气有些不太肯定。昭笑道:“当然。”
秦朝赐对她的答案似乎很满意,他溢着笑,随意地靠着矮凳,说:“什么事?现在说来听听。”昭愣了一会,她不知从何说起,她转首,望亭外的江水,对岸的山花,欲言又止。
秦朝赐的手指轻扣软席:“问世间,情为何物?这天下最易令人伤心烦恼的便是情,芸芸众生有谁能逃过这一个情字,想来……”他笑了一下:“昭的烦恼便是李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