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账本，我走到窗前，想让自己暂时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中休息片刻。

    深秋的风挟卷着地上的落叶，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

    我才惊觉，离开家已经一年了。家书一封接着一封，可我仍不愿回去，在我还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母亲以前。我刻意让自己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想生意以外的任何事情。忙碌可以让我麻木，可以让我停止思考。然而，心底深处的那份内疚感仍然会在不经意间冒出，然后吞噬掉我的整颗心，并提醒我那段过去，我不敢直面的丑恶的过去。

    “大少爷，老夫人又来信了。”丁三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我皱了皱眉，走回到账本桌前，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丁三把信放在桌子上。

    “大少爷，您又自己看这些账本了？交给帐房去看，不就行了？您偏要大事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累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啊？二少爷也真是的，好像这温家的生意全是您一个人的，也不说回来帮帮您，成天陪着那位暖心姑娘到处游玩……”

    我笑了笑，这丁三倒替我发起牢骚来。

    “丁三，你是替我不平，还是嫉妒你弟弟可以陪着温文他们四处游玩，而你却只能在这儿伺候我？”

    “哎呦，大少爷，我哪敢啊？我才不嫉妒小四儿呢，您让我伺候您已经是对我天大的恩惠了，要是没有您，我和小四儿早就要饭去了……”丁三的脸腾地就红了，赶忙解释道。

    “好了，丁三，跟你开玩笑呢！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去帮我准备一下儿晚饭吧，今晚我就在这儿用晚饭了。”

    “大少爷，您又要在这儿用晚饭吗？这怎么行呢？这生意再忙，您也得有个休息的时间吧？身体累垮了，老夫人可要怪罪了……好吧，我这就去给您张罗晚饭。”

    丁三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我已经不耐烦地眯起了眼，住了嘴，跑了出去。

    我拿起那封信，母亲写给我的信，却迟迟没有打开。

    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固执地认为母亲爱温文更甚于爱我，一直嫉妒着温文，埋怨着母亲，甚至于做出了那样一件事。可是，当我离开，离开得远远的，跳出了那个滋生嫉妒与埋怨的温床，我才开始感受到母亲对我的爱。母亲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充满着关心与担忧，担心我因为生意而忽略了身体，并且一次一次地催我回家看她，也让她放心。也许母亲对我的疼爱从来就不亚于温文，只是我的双眼早被我自以为是的偏执蒙蔽，始终无法看清那个事实。如今，我懂得了，然而，却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

    手里的这封信想必仍是母亲催我回一趟家的信吧！之前的信，我都只是简短地回复几句，似乎忙生意给了我很好的借口。又要再敷衍地写封回信吗？我烦躁地把信扔回到桌子上，连打开它的欲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城外有间香火并不很盛的小寺庙，我每隔几天都要去一次。我不信佛，不想求佛为我指点迷津，我也不是为忏悔而去，只是单纯地想求得片刻的宁静。所以，我通常会挑夕阳将要西下的时分去那间寺庙，就像现在。

    寺庙不大，后院却有一棵很大的老榕树。我习惯地走到后院，走到那棵老榕树下，对着老榕树倾诉起来——

    “母亲又来信了，我没有打开，没有看信的内容，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复了。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想回家，可每当我打定主意时，却又在下一秒放弃回家的念头。我想对母亲说出一切，但我怕当我说出一切，我就真的失去了母亲。

    “我还记得那一年，温文被送走治病的第二年，母亲离开家去看温文。母亲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很生气，越发地嫉妒起温文，埋怨起母亲偏心来。有一天，我看见父亲独自一人往书房的方向走。母亲曾经叮嘱我和温文，父亲去书房的时候，我们不要去打扰。但是，那天我不想听从母亲说的任何话。所以，我偷偷地跟着父亲，躲在书房外偷看父亲在书房干什么。

    “我看到父亲进了书房后，走到正对面的山水画儿前，先把画儿拿了下来，然后打开墙上的一个小暗门，取出一些画轴和书信，把它们放在了书桌上。父亲打开了一幅画轴，我看到画轴上画着一个美丽女子，仔细一看，分明就是我的母亲。我当时心里觉得好笑，母亲刚离开不久，父亲就想念起母亲来了吗？而且还神神秘秘地把母亲的画像藏在书房里。

    “父亲看了一会儿母亲的画像，又拿起那些书信，轻轻地抚摸着。我当时就猜想那一定是母亲嫁给父亲以前写给父亲的书信。父亲没有打开那些书信，抚摸了一阵后突然做出了一个想要撕掉书信的动作。我在书房外大吃一惊，父亲为什么要撕母亲给他的书信呢？我大气不敢出，紧紧地盯着父亲接下来的动作。

    “奇怪的是，父亲的动作又停止了，好像突然有些不舍。他把书信和画轴推向书桌的一旁，拿出纸笔写了起来，似乎在写一封信。父亲写了好久，写得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然后，父亲起身的动作让我再度清醒了。我看到父亲走回到墙边，先把早先拿出来的画轴和书信放回到了暗门里，接着把他写好的那封信也放到了暗门里，又把山水画儿挂了回去。

    “做好了一切的父亲在书房里又看了一会儿书，就离开了书房。我当时非常好奇，想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写给母亲的，于是就大着胆子进了父亲的书房，照着刚才父亲的动作，把他最后放进暗门的那封信拿了出来。信封上果然写着母亲的名字。就在那时，我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心中害怕是父亲折返回来，就迅速地关上暗门，把画儿挂上，然后飞速地跑出书房，跑回我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才发现手中还握着父亲写给母亲的那封信，原来我在慌乱中忘了把信放回去。我心里害怕得紧，可又不敢再次回到父亲的书房把信放回去。于是，我慌忙地在我的房间中找了一个自以为很隐蔽的地方把信藏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惶恐中度过，深怕父亲突然问起我是否去过他的书房。然而，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没有人向我问起过父亲的书房以及父亲写的那封信。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淡忘了我曾从父亲的书房里误偷出一封信的事。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无心之举竟然导致了母亲的一病不起，而我则险些成了害死母亲的凶手。我从不知道反省自己做过了什么，就连在母亲重病时都埋怨着母亲的偏心，甚至在得知暖心和温文一起把母亲的病治好时，仍心中泛着酸涩。

    “如果不是我和暖心深谈了一次，如果不是暖心把他们在父亲的书房找到画轴和书信一事并把母亲病倒的真实原因告诉给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把我年少时所做过的那件事和母亲病倒联系在一起。听完暖心的话，我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是落荒而逃。

    “我逃回我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封信。因为时间太久了，连我都忘了把信藏在了何处。终于，我翻出了那封信，打开信以后，我崩溃了。父亲在心中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父亲说他开始的确是把母亲当作了替身，可是经过这么多年和母亲的相处，他已经越来越珍惜起和母亲的感情，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晚柔表妹在他心中的影子也不再如往常那么清晰了。如今当他再去书房看那些画轴和书信时，内心会对母亲有愧疚感。所以，那天他想将关于晚柔表妹的一切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抹去。然而，真正去做时却发现他不能。晚柔表妹和母亲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他不能因为其中的一个人而去否定另外一个人，那对另外一个人是不公平的。于是，他最后依然选择留下那些画轴和书信，但是也给母亲写下了一封信去解释他和晚柔表妹的感情以及和母亲的感情，并在信中向母亲承诺不会再看晚柔表妹的画轴和书信。

    “父亲在信中还说，如果有一天他先母亲而去，母亲无意中在书房中发现了画轴和书信，那么他写给母亲的这封信足以解释一切；如果母亲先他而去，那么暗门里面的所有东西就都不重要了……

    “你看，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从父亲那里偷走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所以，母亲看到了父亲对晚柔表妹的深情，却没有看到父亲对她的深情。所以，母亲也崩溃了，误以为自己一直生活在父亲的谎言中。所以，母亲病倒了，失去了求生的意志。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愚蠢，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的嫉妒，因为我的怨恨……

    “我无法接受那样一个事实，更无法面对母亲和温文。于是，我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逃开母亲。这一年多来，温家的生意做得更大了，可我内心中的负疚感却没有减少丝毫。我依然不敢面对母亲，即使我是那么地渴望回家。

    “你这棵老榕树如果可以说话就好了。你一定见过了很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或许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或安慰，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彻底打开这个我亲手结下的结……”

    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后，我觉得心情舒畅了一些。不知为何，只有对着这棵老榕树，我才敢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但是，我也知道，内心深处的那份无力感很快还会回来。

    “唉……”一声轻轻的叹气声从老榕树后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