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当空，月下有水，水月轩就在月色水波之间。
    他沿着曲折有致的九曲桥往前走，夜风轻柔拂过他的裙裾，雪白的轻衣悠悠飘动，就像是昆仑山头的白雪。
    水阁内外轻纱飘扬，灯火灿烂，恍如白昼。
    “我真怕你不来。”人影一闪，典若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今夜的他锦衣华服，俊朗不凡。
    他凝视着他，柔声道：“不看见你平平安安的，我怎么能放心？”
    典若神色一动，一侧身，伸手将他拉入阁内。
    鲜花，到处都是鲜花，再也瞧不见别的，千万朵鲜花将整间水阁装饰成一个迷人的天地……他惊讶地以袖掩口，眼中流露出欢喜的神情。他对鲜花向来就有一种强烈的热爱，就如同他热爱所有的生命一样。
    他有些得意地说：“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拈起一朵鲜花，低头深深嗅了一下，但觉幽香沁人心脾，不禁嫣然而笑：“让你费心了。”
    凭栏而坐，月色迷人，清风怡人，花香醉人。
    典若低声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一点皮外伤而已，早就没事了。”
    “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典若小心翼翼地捧起他依然缠着纱布的右手，“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他微笑道，“我虽然救了你，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其实是你自己种下了善因，才会得善果。”
    “善因？”他迷惑了，“我有吗？”
    “如果不是你起先手下留情饶我性命，之后我又哪来机会救你？”他正色道，“这就是你种下的善因啊。”
    他有些羞愧：“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
    “我明白。”他宽容地笑笑，拍拍他的肩以示了解，“你有你的苦衷。绿茵轩主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哥哥只是叫我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没给你添麻烦就好。”他轻轻松了口气。
    他忽然显得很沮丧：“现在你知道了，除了杀人，我一无长处，你心里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他失笑：“小孩子也这么会胡思乱想吗？”
    “这不是胡思乱想！我承认，这几天我是想了很多，我想到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他们和我既不相识，也没什么恩怨，有些在之前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但我却亲手杀了他们！我像你问我的那样问自己，我心里真的想杀他们吗？我发现结果是……”他没有说下去，脸上显露出痛苦之色，“以前，哥哥要我杀人，我就杀。从来都没有问过为什么，更没有想过是否应该。因为我一直相信，他要我做的事就一定是对的。但现在……难道，我已经不再信任他？”
    “傻孩子，信任并不等同于盲从哦。”他凑近典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你长大了，所以就能够自己思考问题了，你的心里已经有了评判善恶的标准。简单地说，你已经发现了心中的善念。”
    “善念？”他茫然地问，“我真的有吗？”
    “当然！”他用力点头，“我问你，你喜欢杀人吗？杀人会让你觉得刺激和快乐吗？”
    “不，当然不！”他拼命摇头，“从前，我只是觉得麻木，也有些厌倦。但现在，我确定，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
    “那我再问你，那天你明明可以一剑杀了我，为什么你没有？”
    “我下不了手，……我心软了。”他低声道，“你很特别，与我所有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心里其实是有些怕你呢！”
    “你怕的不是我，是你心中的善念。”他肯定地说，“是它让你心软，让你不愿意再做坏事。”
    “或许你是对的。”他想了一会儿，真诚地说，“不过，我下不了手还有一个原因。其实，从第一眼看见你时，我就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我总觉得，你对我很重要，你是我应该好好保护的人。”
    他居然也有这种感觉！他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还是他们之间……
    “真后悔，不该跟你说的，你一定以为我在胡说。”他懊恼地甩甩头。
    “别误会，我相信你。”他急忙澄清，柔声说，“我只是觉得好巧，因为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由自主地牵挂你、担心你，好想帮助你、照顾你……”
    “你说得好极了，就是这种感觉。”典若欣喜地说着，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强壮、有力，让他有一种很安全、很亲切的感觉。他有多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太久了，久得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自从那个人……他惊讶地发现，与典若聊到现在，他居然还不曾想起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呢？长久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心意感到了迷惑，他顿时有些茫然失措。
    “我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多谢你唤醒了我。”典若感激地说。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如果你哥哥又要你去杀人，你怎么办？”
    他一愣，面上现出明显的为难之色，沉思半晌才道：“……我会想办法应付的。有很多事并不是一定要靠杀人才能解决的，不是吗？”
    “我不是要打击你，”他不得不出言提醒，“有些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人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很难不伤害到别人。”
    “但不管怎样，总可以努力一下吧！而且，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决不会放弃！”
    他震惊地看着他，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坚定……只是又一次的巧合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不量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他缓缓摇头，诚恳地说：“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非花，你真好。”典若开心地笑了，“其实，你不用太为我担心，哥哥的心地并不坏。如果不是他收留我、照顾我，早在十岁那年，我就病死街头了。我会尝试着说服他的。”
    “你哥哥这几天还好吗？”
    他摇摇头，气恼地说：“哥哥心情一直很不好。都怪那可恨的叶影！”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叶影呢？”他不解，“他是真心爱你哥哥的呀！”
    典若不满地嚷道：“这也配叫爱？他只会让哥哥不开心！”
    “有谁舍得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呢？但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由自主的……”他深有感触。如此深刻地爱着那个人，却依然眼睁睁地任手中的剑刺入“他”的心脏。即使不是出自本意，最终的结果还不是任心爱之人的血沾满双手？血，好多，好多血……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头冷汗。
    “你怎么了？”他年纪虽小，却也有洞彻人心的观察力，“总觉得你有满腹心事，愿意说给我听吗？”
    “我……”他有些发窘，更多的是迟疑。可以告诉他吗？尽管他也很想向人倾诉，但是那些在常人眼中绝对属于不可思议之事，他会相信吗？而且，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又能了解吗？
    典若端了一杯茶给他：“为什么犹豫？你不相信我？”
    “好茶。”他喝了一小口，顿觉唇齿留香，“……我说了，你会信吗？”
    “会的。”典若毫不迟疑，眸中一片澄澈清明，“直觉告诉我，你所说的将是一个很奇特的故事，但我相信你绝对不会骗我的。”
    “谢谢你的信任。”他低头想了想，问，“知道帝释天与阿修罗王吗？”
    “‘天’指天神，而帝释正是众天神的领袖。‘阿修罗’则是一种很特别的神道，男的极丑陋，女的则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下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而阿修罗王往往打败……”典若怔住了，不禁搔了搔头，“奇怪，我从来没看过佛经，怎么你一问起，我很自然地就回答出来了？”
    “其实你应该什么都知道的，又何需我多费唇舌？”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异样，深深地注视着他澄清的眼眸，“一切的记忆早已铭刻在你灵魂深处，为何迟至今日你还不觉醒，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你、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他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与茫然之色。
    他冷冷地笑：“就算你能不再记得我，难道你也能不再记得你所肩负的使命？”
    “使命？”典若的额头侵出了一层冷汗，似想起了什么，却又隐隐约约捕捉不住。
    “想一想天界的预言！”
    “预言……”他的瞳孔突然收缩，“帝释天的小儿子，是阿修罗王转世，他性子暴躁而执拗，行事冷酷而残忍，会毁灭整个天界！必须得阻止他！而我的使命就是……守护天界！”
    “既然如此，为什么小皇子投河自尽的时候，你还要救他？”永远记得初次相遇时的情景，那人一身白色长衣，柔和的星光相映下，只见他眉眼清秀，神情温文，浅淡的微笑下是静如湖水的心……
    “他会因为刺伤了身边的侍女而痛苦自责，甚至企图以死赎罪，可见他善根未断。而且，当时我已暗中观察了小皇子一段时间，发现他的性格其实具有鲜明的善恶两面。尤其是未被阿修罗王灵魂所控制的那一面，聪明伶俐、甜美可人。既然他善恶未定，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他悲愤地说，“你博取他的信任，欺骗他的感情，这比让他死更残忍，你明不明白？”
    “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啊！那五年，我只是一心想在他身旁守护着，不让阿修罗王邪恶的灵魂彻底控制住他。”他怔怔地说，“因为我相信，堕入魔道决不是善良的小皇子所愿意的。”
    他凝望着月色水波，眼神渐渐变得轻柔似水。是的，那五年是小皇子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总是安静地在一旁，看他在草地上嬉戏，听他在绿荫下抚琴，陪他在芙蓉池畔候莲、看莲、数莲……阿修罗王的灵魂似乎已陷入了永恒的长眠，一直未再出现，直到……他拒绝了小皇子的爱。
    时至今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他的世界里没有他想要的那种“爱”，所以他从来都不曾“爱”过他，也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温和，他的心也依然沉静如水，而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看来平淡，其实却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遇着了这种事，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将自己的肉体撕裂，将自己的心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然而，真正让小皇子崩溃的却是，他最终得知了天界的预言以及他所肩负的使命。五年的相处，一切的关怀，其实全都是假的！所谓的慈悲为怀，不过是骗人的虚伪辞令。为什么他会生而为魔障？他做错了什么？为何要伤心流泪来承受命运？是谁在转轮中定下所有人的宿命，来命令人们照着走？那个人才是真正玩弄人的魔障！
    善与恶从来就是此消彼长的，在善的信仰动摇的同时，恶的一面自然蠢蠢欲动。狂乱中，阿修罗王的灵魂出现了。他彻底控制住了小皇子，驱使他找回修罗剑，重新挑起了战争，企图毁灭整个天界。于是，他肩负起自己的使命，前来阻止！
    战斗无法避免，其间他本有数次机会可以取小皇子性命，但不知为何，他始终都没有把握住。然后，修罗剑如毒蛇般刺入了他的心脏，鲜血飞溅在小皇子身上……那一刻，奇迹出现了！阿修罗王的灵魂与小皇子的灵魂终于融合成了一体。全新的阿修罗王诞生了，他既有前世阿修罗王的巨大力量，又有小皇子个性中真挚善良的一面。
    奄奄一息的他已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澄澈透明，清冽如水的眼中却闪烁着某种极其温柔的东西。但，这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典若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为什么？”
    “你的使命就是要杀我，而且你一直有很多机会。”他迫切地问，“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直到最后，你都放弃了？”
    “杀你？不，你弄错了！”他眼中满是错愕之色，随即正色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杀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渡化你而已。”
    老天，是自己错怪了他。虽然他不曾……爱过他，但确实是一直真心关怀着他的呀！这就足够了，不是吗？他痴痴地凝望着他，伸手轻触他的脸，柔声低语：“对不起，迦叶……”
    他浑身一震，颤声问：“你……叫我什么？”
    “迦叶呀！”他一惊，“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迦叶，迦叶……是的，我……”话音未落，只见他一个倒栽葱翻出了栏杆外。他伸手想拉住他，但扑了个空。“扑通”一声，典若直掉入水中，迅速沉了下去。
    他倒抽一口气，想都没想就紧跟着飞身跳了下去。但是，他在水中摸索了半天都没有发现典若的踪迹。钻出水面换气，四下寂寂无声，但见水波荡漾，催动月影，泛起一圈圈银白色涟漪……他忽然害怕起来。难道此刻的重逢依然只是一场梦幻吗？“迦叶……”他伸手掩面低呼，声音中已带着哭腔。
    “我在这里。”无声无息间，水中有人自身后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别怕，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永远不会……对不起，花儿，让你等了那么久……”
    刹那间，他泪流满面，回身抱住他：“迦叶，我好想你！你一定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这个梦多么遥远啊！他要花用多少的力量，遥寄多少的思念与希望，才能再见到他，用双手这样紧紧地拥抱他啊！
    极度的喜悦令他再也支撑不住，在他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他失去了知觉。
    恍如隔世的悔恨，恍如无边无际的孤寂，在此刻，画上永恒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