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三十五章 九枝灯灺颤金虫(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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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便是那张帖子上的日子,是他慕容谦益定下的日子,云徽清迈步下轿之时,一道雪白跟着也窜了下来。她今日没有在自己府里时穿得那般素淡,也不是一身朝服,淡淡的水粉长衫,银线绣了垂枝碧桃的纹饰静静地绽放在衣袖和下摆。
    云徽清拢住衣袖,也拢住袖中那张精致的帖子,忽然萌生出让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恍惚间她看着华美的九枝灯下他并不衰老憔悴的背影,想着如果这一生她能看他一眼,也就满足了。
    其实若是换了从前的云徽清,她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压下这等“疯狂”的“妄想”,她不是不知道,慕容氏乃轩京望族,家风严谨,举国闻名。“累世公卿”四个字到了这一家子就绝非溢美之词。当代的嫡长便是这个站在厅堂中央的,今日的主角,慕容希夷。
    这样的世家身份,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财富,只因为众人皆知,对于一个世家子弟,有很多东西纵使做戏他也注定强过了旁人皓首穷经的钻研去。日濡月染之间他慕容谦益就是这样的例子,从来不懂什么叫年少轻狂,进退间永远是圆融自若兰仪翩然,纵使面对政敌也该是从容寒暄乃至谈笑风生,举手投足不会有半点差错。
    其实,放在其时其景若是平心而论,他慕容谦益做的一切都是不逾越丝毫规矩。
    想当年自鸿佑朝之前,尹、江、秦三人便是明争暗斗,朝臣隐隐之间也就依附着成了三个派系,她云徽清是没有明见着,当年这三派众人在朝堂上,完全可以不为政见而只是为了一两个字眼或者君前礼数究竟该不该更加恭谨这一类看似不小、其实却是鸡毛蒜皮的事由,斗个你死我活,若真玩笑起来,只怕这几代帝王之早逝都跟这样的争执不休脱不了干系。
    到了凌越女帝也就是她曾经的时代,若不是因为江相的女儿——渊世离第一任的皇后江素锦的死让江老相爷心灰意冷,若不是因为她当年甘冒奇险在赐死的那一夜救了秦相爷独生爱女秦怀月,只怕她也免不了这样的头痛欲裂。什么身份的尊贵,地位的高绝,不过是因为她和这三派之首都有些微妙联系,这才主持住了朝中的局势。然而,不似她这般高高在上,慕容谦益却也是另一个异数。能与三大权臣私交甚笃,自己却还不显示出一点揽权的嫌疑,这样轻的年纪,手腕不可谓不高明。他慕容谦益为礼部侍郎直至礼部尚书期间,慕容府前不算是门庭若市,却也见过车水马龙,这其中发生什么,不需要人人洞悉。
    至于她云徽清在承仪朝入了这庙堂,之所以没有更大的惊涛骇浪的原因,她自己绝不会自认为是什么个人风采,仅凭一面就被她那两下子震慑的,也就不该继续呆在这种随时波涛暗涌的地方。
    她戴着面具的一张脸,早谈不上什么天人之姿,蓝紫眸色虽是渐次冷厉,见多了也不过就是心机深沉。追根溯源,她未尝有什么值得惊艳,只是皇帝的表态,这堂堂慕容尚书,如今的慕容相爷的明白回护,还有英亲王无言的沉默,这才是她最好的掩护。
    至于慕容谦益与她走得近些,偶尔她去走访走访,他也送些礼物更允她借阅那些孤本,说是大方也是不错,但是这样事情在朝臣之间本来也就是平常不过,没有什么能扯出来的不同寻常。
    她本来就应该是坦然镇定,雍容自若,该如何行事心中自有分寸。
    其实她是忘了,当初她试探过的,他和她之间注定不是寻常之情。一面被她震慑的人不该留在朝堂,可他对她一面倾心便是如何?这其中多少危机多少暗礁,若是她从前早该细细打算,然而如今云徽清只觉得这偷来的寸寸光阴美到叫人沉沦的地步,也不知是从前实在是理智冷漠条分缕析的物极必反,还是这入朝几年来面前男子的温文儒雅和上官小丫头的冰雪聪明让她的心弦一颤,衣角的“四脚香炉”挠着她曳地的斗篷下摆,不亦乐乎。
    “云大人请。”慕容府的老管家亲自迎了她来。
    “云姐姐!”一声清脆的呼唤,那个促成她如今身边这只“香炉”,却也抱走她一只香炉的少女一身喜庆,两颊绯红,也不知是胭脂还是灯影,抑或纯粹的欢愉。
    “珞寒。”那灯光里的男子回身来,站在台阶上向她从容微笑,一袭海蓝的长衫儒雅飘逸。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心头蓦然想起这一首词来,莫名想要落泪,却勾起了唇角,回应他一个微笑。
    然而下一秒,她突然想起自己戴着面具,眼中清泪未必能叫他看清,唇边的笑意更送不进他眼底。
    身边的那雪白的猫儿被上官苏静抱起来,窝在少女怀中却不住回望白发的权臣,云徽清略略一抬手,眼中已经没了丝毫的泪水痕迹,再顺手抚过那小小的脑袋,苏静嫣然一笑道:“果然,这‘香炉’就是喜欢云姐姐的。”
    云徽清爱怜一眼,也不知是看上官苏静还是她怀里的“四脚香炉”,苏静被她这一眼看得,直偏了脸去,长发在脸颊边一荡一荡,更显娇艳。
    云徽清低眉,缓步走上台阶,一张精致的彩笺递到他的手中。
    “谦益尚未满不惑,不过等得来年那些个有‘心思’的一一送礼来了,这席间众人也就没有今日这等闲情了不是?”对她低语的男子,她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声音低沉温柔,略带磁性。
    她不敛衣摆,缓缓迤逦而行,灯火通明间慕容府似乎已经不是她见过的那个清雅雍容的府第。被引到首席,她略路推辞一番,也就坐下来。
    慕容谦益不好女乐,今日又不是整寿便更加不愿铺张,但是阖府上下都计划着好好庆祝一番,以便于自家主子明年出门去避这个风头,所以宴席下了帖子的,都是素来看不出如何交好却是关系密切的几位朝臣,在朝廷官职都不算高,却是清要,而且跟她云徽清的关系都是不错,政事上谈不上相互帮衬,却总归有些作用。
    慕容谦益走回她身边,在主座上坐定,而她的位置显然是宾客之首。
    不得不说,她云徽清出入慕容府这许多日子,第一次见到如此奢华精致的排场,
    琉璃锺,半透琼浆琥珀浓,小槽酒滴,恍若玛瑙真珠红。
    斟酒,她的目光扫过底下的众人,看得一清二楚。慕容谦益也正侧过脸来,她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手中持了酒杯,随他一一敬酒。
    席间那吹龙笛,击鼍鼓,看得皓齿歌,细腰舞,她却只是静静地敬酒,或者喝下旁人的敬酒。
    未饮几杯,她转和慕容谦益一道转回首席,抬头看着慕容谦益,她淡淡推了纸条给他:“希夷,清不惯应酬。”
    “那珞寒不妨到院子里走走吧——是了,我让柳叔带着你走走,这后花园里景致还是差强人意的。”慕容谦益低声吩咐下人,云徽清却推辞一番,放下酒杯来缓缓离席。
    月色清朗,是一个让她恍惚的颜色,
    “请云大人恕罪……”那下人慌忙行礼,都知道自家老爷对这位大人十分在意,这些下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云徽清略略一点头,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身边的老管家先是上来告罪,然后转身问道:“都是怎么回事?这好好的都从厨房跑了出来做什么?”
    “柳叔,表小姐她……”
    那下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云徽清却是淡淡一挥手,按了按柳叔的肩膀,那老管家会意,于是在一旁停步,继续听这一群下人的解释。而云徽清就独自一个人转过了回廊。
    云徽清走进厨房的时候,不出所料地看见没换下正装的上官苏静,她不用那些下人们告知也知道这位上官小姐是在这里忙着向自己的表哥表示所谓的“大家闺秀”的“风范”。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似乎还真是成了上官苏静的梦想。
    可惜,此时此刻一条活鱼正在这位“下得厨房”的大小姐手上挣扎得甚是激烈,直溅得她一脸一头都是纷纷扬扬的水珠,发间别着的珍珠更加熠熠生辉,一张俏脸却是苦不堪言——此情此景“淑女”是不成了,“水女”倒是合乎情境。
    云徽清有些忍俊不禁,敛起衣摆施施然走过去。她分花拂柳优雅翩然,广袖一挥就从一脸狼狈的苏静手里接过那条鱼。上官苏静抬头,看她的眼神已经近乎崇拜——所有此时此刻能把她解救出这烹鱼狼狈境地的人只怕都会被束手无策的她奉为神妃仙子,更何况现在的云徽清指尖一道银芒吞吐,实在符合她对于救“事”主的想象。
    谁知道,事与愿违,那鱼儿没有理所当然地昏过去,竟然生生从她手里滑落,一跳一跳地在地上挣扎起来。
    上官苏静看着这个做什么都是从容淡定,连发布政令都是说一不二的女人,本来狼狈的面容上不敢大笑,忍得一张小脸上的表情竟然离恸哭不远。
    云徽清略一挑眉,弯腰一把抓住那滑腻的鱼身,起身的瞬间用极低的声音伏在苏静耳边道:“上官姑娘,徽清这一辈子只学过人体穴道,孤陋寡闻竟不知鱼儿不可以照搬照套。”这语调平稳镇定,一板一眼,怎么听都不像是此情此景里能说出的话语,可是苏静看得分明,面前的云徽清眼神平静到波澜不惊。
    直起腰来的云徽清不理会身边的小丫头,略一思忖便将那鱼向窗台狠狠一拍,苏静正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云徽清手里的鱼却已经如她们所愿没了动静,苏静尴尬,这笑声也就生生吞回肚子里去。
    昏死的鱼被放到了案板上,云徽清看着面前挂着的一把把各异的刀具,不等苏静惊呼,手指便已经划过多道刀锋,持了一把最为锋利的在手中。她素手一挥便是刀光一闪将那条鱼破了肚,似乎有些不悦的,她眼神微微一闪,但是苏静还没看清的时候她已经伸手进去,抽出的原本苍白冰冷的手指上,染满狰狞的血色和内脏。二人继续忙碌,一时无话,却都隐隐担心那一次没有把鱼拍死,心里不怕旁枝末节的事情,却怕一会子这鱼一旦稍稍苏醒,厨房里又要是不得安宁。
    当云徽清觉得自己所谓出来散心的时间已经拖得够长,她只是对上官苏静微微一笑,就把她丢在了厨间,继续为这条鱼是否会半路苏醒而提心吊胆。
    可是,也不知是云徽清力道太狠还是这条鱼命数太惨,云徽清的那一拍,让那条鱼直到上官苏静把它丢进油锅然后跳开恨不得三丈远之后,仍然没有丝毫的清醒,就此稀里糊涂地成为了这场宴席上的一道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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