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秋卷 第五章 满城风雨何必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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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满城风雨何必看(上)
“云大人,可能赏光莅临寒舍?”朝下,慕容谦益站在那白发女子面前,纵使那么多的议论似乎可以把人淹没,他只是看着她,等她的回答。
云徽清的笏板别在腰间,掩在她宽大的袍袖之下。她若有所思地握着那一丝微微的冰凉,点了点头。
“云大人——啊,慕容大人,云大人,二位,皇上召您二位御书房见驾。”一个尖细嗓子在身边忽然响起,慕容谦益略略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请公公带路。”
那内侍侧了侧身,云徽清侧身示意慕容谦益,慕容谦益微微还礼。
三人缓缓走去,一路无话。然而慕容谦益眼角的余光一直在云徽清身上——纵使那样一张面容,那样诡异的白发,让人看久了总归觉得寒冷,那一袭绯红,终究应该有些温暖的力量吧?
她始终走在慕容谦益身后,依照着她比慕容谦益品秩低上半级的事实,也依着他们之间服色的差别。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步履从容不迫,看不出丝毫端倪。然而,她的下颌却略略有些上扬,如果能够看到她的表情,也许应该是有那一丝骄傲的吧。
慕容谦益只是静静地看她,隐约觉得,她对于这条路径似乎很有把握,丝毫不像是初次入宫之人,步伐平稳,步幅一致——不过,这也应该是正常的吧?毕竟她是渊家的女子,不管如何不得宠,这皇宫,是否还是应该进过?更何况,那科举的法子,只怕也是经她之口转给了当年的女帝,宫,大约是一定进过的了,是了。
未及细想,御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慕容谦益本还想对云徽清说上几句话嘱咐一下,却终于没了机会。
“皇上,慕容大人和云大人到了。”内侍垂手向内禀告。
“慕容卿家和云卿来了么?”皇帝的声音,片刻,帝王冠冕的年轻王者已经出现在面前,淡淡一笑。
云徽清跟着慕容谦益行礼,起身,然后一同进入了御书房之中。
御书房里已经站在那里的男子,凤眼高挑,一身亲王服色——不用说,正是渊家上一代唯一还在世的英亲王渊世镜。慕容谦益已经行了礼,云徽清却像是忽然走了神,就那样看着四王爷,一动不动。
“云卿,这是朕的四皇叔——皇叔,这是朕的秘书监,云徽清云珞寒。”渊撷风应该也没有料到这种尴尬场面,不过他是什么样的手腕,淡淡带了一句,便走到了桌前,竟是决定把今日之事掠过去的意思。
云徽清垂下眼帘,似乎也发觉自己失态,但是也只是对着英亲王略略一点头,仿佛就压根没有要行大礼的意思,便跟着皇帝走到了案几旁边。
“没有人告诉你戴着这种东西面君是大不敬么?”渊世镜看着她脸上那张面具,更觉得颜色惨绿吓人,配着绯红的朝服和她苍白的手指,显得有一种鬼魅般的狰狞。
明明是女子,明明是那样一个瘦弱的女子,却让人觉得不祥,仿佛就那样便可以掀起滔天的巨浪。
云徽清略略偏了面,袖中握住一支炭笔,便在笏板上匆匆写起来。
——“徽清毁容,恐惊圣驾与王爷。”
“云卿失音,皇叔见谅吧。”渊撷风看自己的皇叔又纠缠上这个问题,心中不忍,于是淡淡插言。
“一个毁容失音的人,是不应该成为官员的。”渊世镜不知面前女子竟是故人,可是云徽清也是心下诧异——她曾经不觉得这个四爷是个如何的人物,言语间也似乎不会有这样的冷厉,更何况如今皇帝在侧,他仿佛毫不在意,这其中隐隐张狂,确实不可小觑。至于他对自己的那一点刁难,他不问自有人盘查,倒不是如何要紧的问题。
渊撷风神色间有些不自然地把几日前云徽清写的东西拿了出来:“皇叔,云卿是个极有才的。”
“云,徽清——对吧?”渊世镜的声音听着让人不那么舒服,“我朝可没有准许女子入仕,这一点你可是清楚?”
“徽清僭越。我朝律例,未言女子可入仕,便是女子亦非不可入仕。先帝虽为女子,亦曾朝纲独断,治下清平,敢问王爷此便如何?”
一旁的内侍在她手边放了一叠宣纸与一支毛笔,云徽清朝渊撷风略一拱手,随即写了起来。
这问题问得刁钻,若不是慕容谦益与云徽清都知道皇帝为女帝正名之心,只怕慕容谦益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而云徽清也是绝对不敢赌这一把。
渊世镜略略动容,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帝侄子:“皇上圣明。”
“余大学士求见。”书房外响起通报之声。
皇帝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忽然淡淡地笑道:“云卿,你先回避。”
云徽清淡淡低头,缓缓退开。
“宣。”
“臣余正平参见吾皇陛下,参见亲王千岁。见过慕容大人。”紫衣的男子走进来,一一行礼。慕容谦益还礼:“孝和兄折杀小弟了。”
“皇上,臣以为……”余正平刚刚起身,就又跪了下去,谁知道四王爷在旁边就插了话:“孝和这也是来劝皇上不要用那个女人呢?”
渊撷风一时脸色相当不好看,慕容谦益看在眼里,只觉得今日的皇帝隐忍,而四王爷未免也太轻狂孟浪。
“朕意已决。”皇帝拂袖,不高的音调里带着压迫。
余正平神色极其寒冷,竟然是又磕了一个头,执拗道,“纵使螳臂当车,正平也要一试,请皇上收回成命。”
“螳臂当车么?”渊撷风略略挑眉,“朕记得,从前大学士还是雍王府教习的时候,跟朕讲这个词,好好赞颂了一番这小虫呢。”
余正平从前确实是雍王府的西席,也正是雍亲王的举荐才让他有了第一次走入官场的经历。但是后来,他攀附尹相,有时候还和雍王府作对,这才逐渐走到今日的地位权势。今时今日,这雍亲王府的日子似乎早已经成了早年心中的一道模糊的记忆,再加上他对于自己出自雍王府的事情一向是讳莫如深,基本上这朝中能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不超过一个,谁知道今天就这么被皇帝带出来,禁不住心头一阵阵发紧。
“云卿,你出来,也给朕论论这‘螳螂’。”渊撷风向着暗处招手,云徽清绯衣白发,翩然走出。
——风儿,我知道,你要试我,试我有没有那样的本事,为你正这女帝声名,为你开这盛世之治。
“赐座。”吩咐一下,一张椅子已经摆在她身边,她略一拱手,拂衣坐下,看了一眼面前摆好的文房四宝,随即提笔。
一室之内,除去皇帝亲王,三人之间只有这一位绯衣之人,偏偏又是女流,气氛甚是诡异。
然而,她一行字迹,却写得极快,浑不受影响,就那样推到余正平面前,那字迹是没看过的冷峻桀骜:“余大人,虽位极人臣,可堪欺君罔上?”
“圣贤之书如此,未敢请教云大人有何指教。”余正平看着她,目光里混杂着某些不甘与仇恨的味道。
云徽清却不看余正平,只是随即写下去。
“陛下恕罪。君只道为君无奈,奈何臣子更无法。天下之书,多则多矣,然尽为臣下之道,何人敢语天道?有道是‘天下归心’,何人可知圣人可能践行?水无常形,世无常态,为人君者,不过‘机变’二字,祖宗不足法,天道不足畏也!敢问陛下,小虫螳螂,自身难保,碾之即碎,碎之成尘——尸骨无存,便奈车驾何?蚍蜉撼大树,可笑不可量。……所谓天下归心,归附绝非为言辞。山盟海誓亦不过转头而空,纵曾歃血为盟,古来背信弃义者,宜乎众矣,何以轻信微言?天下熙熙,皆为‘力’来;天下攘攘,皆为‘力’往,崇尚于力,拜服于权,归附一事,皆为此道。皇上,若力量难支,政令难达,纵承祧七庙,江山亦已离心,再难为君之羽翼所庇佑——生灵涂炭,臣绝非盛世危言。”
洋洋洒洒一篇,却是铁画银钩,不带半点浮躁情绪。她抬手呈上,眼神决绝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