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和上人瓜分了倭产“早春红玉”，吞吐闲侃，海里胡天。轮到我发球，我说，秦始皇这厮该称中国头号战犯。
    上人说，此话怎么讲？
    我说，丫当头目那会子，中原是七大国，还没算上其它零碎的诸侯小邦，各国操的语言文字都不一样，就好比现在欧盟各成员国似的，全靠二十六个字母掰派，拼读规则要么小同大异要么大同小异，今天看出土的六国文字，也就这么回事，咱们使的都是殖民方块字。
    上人说，从历史长河看，秦始皇确乎统一了中国，好歹功大于过。六国实际多半是同宗种族，从文字、度量衡等交流的长远便利效果看，统一也是势在必行，利大于弊的。
    我说，那年头哪有什么中国，种族不是同不同宗的问题，而更多是按地域、风俗的外接圆划分的。譬如日语和江苏南通话、和福建浙江一带的方言就有许多交叉之处，却是两国；新疆人民的爱卷舌头等作风都接近沙俄人而非汉人，却是一国。任何侵略大业成就后，看上去很美的抗体啊后遗症啊什么的总能留下点儿好，三代人繁衍过来，语言交通都觉得挺方便，但这么解释年轻人就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暴君当年征服六国的行径绝对是地道不打折的侵略，这一点上跟成吉思汗、希特勒、靖国神社的鬼子们没啥两样。
    上人说，成吉思汗是英雄，不能和后两者并列，要说中国曾几何时在世界上长过威风，也就记他帐上了。
    我说，成吉思汗是比秦始皇更大的战犯，元朝那会子对先人来讲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佬。不能因为打赢了，混了几十年老大，咱们就生硬无耻地愣把生踩在祖先颅骨上得意洋洋的敌寇错认作自家弟兄夸出息挣面子。假设希特勒当年荡平欧洲，世界反法西斯运动失利，那么百年之后的欧洲公民们是否也该承认希先生统一了大欧帝国，功大于过，利大于弊，活该受到殖民一族子子孙孙的拥戴？难道过去咱们不抗日，待东条英机“大**圈”吃了中国，男女老少或统统仍说汉语，或统统学惯了日语，或统统满口洋泾浜语，为奴隶的的亚非拉后裔们将来也活该照例讴颂法西斯主义的功德无量？
    上人说，事物都有两面性，正义者，非正义者，统一天下皆未免血流漂忤，不同立场自然得出不同结论。
    我说，法兰西当初被德国人消灭时，老师声泪俱下地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课”，其事可哀可敬，感动了多少正义的良民？秦灭六国时，难保各国不会预演数幕“最后一课”的集体恸哭，语文废矣，族亦亡矣。
    上人说，一切果真都该放到历史环境中看，不能用现代人的视听混淆古人。
    我说，国人愤怒日本元首参拜靖国神社，烈血鼎沸，此行按理固须称道。然而经过自省就会发觉，咱们干嘛非浑噩地将秦始皇、成吉思汗这些强盗捧为“千古一帝”、“一代天骄”，还理直气壮地将不光彩的勾当视作泱泱千年文明骄傲得不行？往轻了说，是乌鸦笑猪黑；往重了说，列宁怎么说的来着，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可怜成吉思汗的铁蹄侵略下逼就了多少欧洲杰出的的爱国主义诗人？
    上人说，文明史的车轮也因此前进了。
    我说，这没办法，人类定律。璀璨的精神文明不过是骄奢淫逸之下的反面积极产物，眩惑的物质文明仍旧是穷奢极欲之下的正面消极产物。时间长了，二者也会转化成诡辩家口中不要脸的由头——“没有我的坏，哪有你的好？生态平衡，优劣帮衬，谢我尚且来不及呢！”——简直不要脸出了境界！然而当初秦始皇修长城，盖阿房宫无非图个抵御与享乐，倒不是为了文明。长城搁今天算古迹了，咱们却好意思拿它赚门票兜生意做了。惜乎项羽同志死脑筋不开窍，他烧阿房宫惟有两大坏处：一则既不能使冤鬼复生，竟添新祸，反失民心；二则破坏文物，断了同伙的财路。他笨就笨在只想到仇恨过去，没想到利用过去。换句话讲，咱们现在民族统一多年了，你再引用上述理论反对团结安定，就蠢得不可饶恕该遭天谴了。今天的孩子们当然不会也不必再去记恨秦始皇、成吉思汗、努尔哈赤们，这几位的全部意义早已等同于书里的虚构人物了。当下、未来才最重要，历史算什么？那仅是为了给后人提供教训、启示、利用、借鉴、取经、发展的，而不是拿来研究的，以考据为本事在史学界混碗无聊饭吃忒没劲。现在咱们那么恨编戏说剧的朋友搅乱历史，其实也没什么，何苦较那个真。秦始皇当年烧了书，司马迁史记所载的三代故事即可能出自戏说，那些古圣贤们多么至德啊、伟岸啊，搞不好是张冠李戴的胡诌呢。理归理，就那么几条是真的；事归事，万变不离其宗。
    共同语的应运而生只是为了适应某时代、某地域、某集团的交流之便，也常变化，所以不能说统一够多了不起的功劳。哪天地球文明发达了，得跟外星人交流上了，我看恐怕还得使最原始的象形文字，那时的孩子又该埋怨咱们这些古人学英语净瞎耽误工夫了，那也不叫成立。
    上人说，虽有些理，但你不能凭一家之言便抹杀了中华文明史。
    我说，呵呵，要算两码事的。咱们今天的谈话可以记录下来，写成小文章，题目就叫翻史捣骨——秦始皇该称中国头号战犯，取“翻尸捣骨”的谐音，怎么样？
    上人说，可以再改一个字，改成“翻史捣古”。何妨再写几篇，弄个系列哩。
    我说，所见略同。——于是今夜便敲出了如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