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那人时我七岁，那天下了雨，我撑着伞，在家门前的小道上等待下班的妈妈回家。隔壁的淘气男孩们又来嘲笑我，他们“嗒嗒”的在我身边跑过，把一片泥点溅到我刚买的白色荷叶裙上。
    那时的颜微君还是个脆弱的小孩子，所以，当我的眼泪被那人温热的手擦干，我抬头，看见了一双琉璃般透明溢彩的眼睛。那人浅浅的笑容里有一丝腼腆，虽然只是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却有像是兄长般的口气。
    “微君乖，不要哭。”
    “微君？怎么了？”路口妈妈的身影出现，他有点慌张的逃开，留下身上暖暖的味道。
    “没事”我牵过妈妈的手，递上伞，嘴角不禁扬起笑意。
    “微君对不起，”温柔的手覆上我的头，妈妈有一丝歉意，“今天是你生日，妈妈却忘记买蛋糕了。”乌黑的长发自她肩上披洒而下，遮住了倦意的眼。
    “没关系。”我扬起笑脸，“微君有妈妈陪就很高兴了。”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路灯下渐渐拉长身影，然后隐入夜色。
    妈妈，微君可以不要生日蛋糕，微君只想再有一个人帮我庆祝生日，可以像隔壁的那些男生一样，大声的叫他——爸爸。
    再见他时，我已经从爱哭的小姑娘长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和其它同龄的女孩子们一样，穿着服贴的校服裙，坐在教室里。他跟着老师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染了一身窗外的艳阳。
    “这是新转来我们班的同学。”
    “我叫顾晨曦。”他依旧浅浅的笑，带着一丝腼腆。
    下课了，我看着这个少年穿过人群，像角落里的我走来，恍如回到那个雨夜，他的眼睛仍然流光溢彩。
    “嗨，颜微君，你还记得我吗？”
    我笑，亦如初见时一样。
    “当然记得……你见到我妈妈后慌慌张张跑掉的样子。”
    “呃……”那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只是怕她以为是我把你弄哭了……”
    “伯母还好吗？”
    那人哗啦啦把书包里的书倒在斜对面的桌子上，似乎对老师刚刚安排的前排位子并不满意。
    “她病了……”
    “啊？！那要好好休息啊。”他理所当然的坐下，向我探过身子，语气真挚。
    傍晚，我一个人穿过漆黑的楼道，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打开灯，向躺在床上的人笑，
    “这么黑，怎么不开灯呢？”
    我的手拂过她长长的头发，回想起它们在我小时候乌黑油亮的样子。
    “今天我看到小时候的朋友了，你还记得我七岁生日那天吗……”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双眼空洞的盯着天花板，瘦削的脸上映着昏黄的灯光，像具没有灵魂的容器。
    我叹了口气，换上衣服。
    “我去打工了，晚饭在锅里温着，饿了要自己吃哦。”
    推开门的手顿了顿，“妈妈……”回头看了看那人仍然没有表情的面容。
    转身走出。
    大学里的丁香花开了，细碎的芬芳在空气中游走，沉在发梢袖襟，我满意的吸了吸鼻子，把幽香纳入鼻息，绽开笑颜，朝树下的那人走去。
    “伯母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
    自然地把手递到那人大大的掌中，像小时候牵妈妈的手那样觉得温暖，细长的手指包裹住我的，有青草的味道。
    “你要的资料我找到了。”他扬扬手中厚厚的一叠，有紫色的丁香花瓣飘洒下来，“怎么谢我？”
    “允许你帮我一起抄。”我亦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
    他按住太阳穴，皱起眉，“我就知道会这样”
    “给你，”纤长的手臂伸出，那人在阳光下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容像是天边洁白的云。
    “我的作品。”
    我打开白色的纸袋，画质上的女孩有着长长的头发和清瘦的面庞，每一幅都是，笑着的，生气的，发呆的，侧面的，低头的……皓齿明眸。
    “我吗？”我牵起嘴角“画的好丑哦！”
    那一年我19岁，喜欢蓝色，格子布和忧伤的歌曲，当然还有他，顾晨曦。
    这个名字念起来那么动听的男孩子有着多么让人安心的干净笑容。
    倘若时光就此停住，我会不会永远这样快乐下去，哪怕妈妈一直不会醒来，而爸爸也从未出现。
    我站在教学楼顶，看着风吹扬起自己的头发，它们在空气里无奈的翻飞，亦如随波的浪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微君！”那人喘息着跑上来，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早就知道我的事，早就知道我爸爸还是和我一样，是他的孩子？”我回头，风侵进喉咙，声音有些哽咽。
    “微君……”他好看的眉毛皱起，“我只是他领养的孩子，我……”
    “啪！”我扬手，他的脸上留下红红的掌印，我曾经多么喜欢的面庞。
    “收起你的同情和慈悲，颜微君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施舍！”我冲下楼，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报纸。
    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的男人，竟然是我的父亲，多么可笑，八卦新闻里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不幸的家庭，出轨的丈夫，还有可耻的第三者和私生子，这真是绝好的故事题材。
    而我的可怜的妈妈，那个忍了这么久，安静这么久的可怜女人，却因无法接受秘密的揭穿，用锋利的刀割破静脉——在我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自己坐起来的时候，坐在大片的血泊里，任刺眼的血色爬满全身。
    我站在她的葬礼上，看着面前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嚎叫，看着她尖锐的指甲划破我的脸，看着她狰狞的狂喊着“你和你妈妈一样！勾引完我丈夫，又来勾引我的儿子！”
    而那个男孩，再也不能像我七岁时一样，温柔的用手擦干我的眼泪。因为他的手，现在正用来抱住他的养母。我的眼泪，也全部落在了心里。
    这世界原来那么静，静的我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静的能把人吞没。
    那个在我受欺负时安慰我的顾晨曦，在我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发脾气时包容我的顾晨曦，那个有着青草般清澈笑容的顾晨曦，你在哪里，为什么现在你的眼神这么忧伤？
    我站在天桥上，看身下的车辆川流不息，霓虹在青黑色的天空突兀的闪烁，手里的纸张纷纷扬扬，那些有着我的面庞的的纸张，是折了翼鸟儿，在半空中做最后的挣扎。
    记忆里那人的面容闪现，在雨夜撑伞等在教学楼下的他，在快餐店看我狼吞虎咽的他，在游乐场排队买票的他，在黑夜里静静拉住我的手的他……
    心忽然被紧紧扯起，快要碎裂般的疼痛让眼泪决堤而下，而所有的情景最后都幻化成少年时的他，浅笑着走来，伸出温热的手掌……
    我冲下楼梯，去追逐那些飘飞的白鸟，阻止它们在车轮下粉身碎骨。
    巨大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被温暖的的身体挡住，却还是因惯性被重重甩出，有尖叫声在不远处传来。
    我木然的看着压在身上的那个人，他好看的眉眼被血迹染得面目全非，曾经熟悉的手掌现在无力的垂在身侧，原本挺拔的身体现在却变得那么沉重，沉重到我没有力气将他拉起。
    “……微君乖，不要哭……”
    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气息擦过我的脸，温润如初。
    我点头，忍住腰间钻心的疼痛，扯出一个笑容，看着他满意的闭上眼。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充斥着脑海，我看见自己身下的血液汨汨的流出，和他的混在一起，像是纠缠不清的两生花，多么亲密。
    伸手牵过他的，感受着最后的力气自身体里抽离。
    顾晨曦，你怎么这么傻。
    天好像越来越黑了，你看那些悬在天上的星星，它们闪烁的多么欢快。
    顾晨曦，我越来越冷了……
    ——顾晨曦，如果时间停在我们初次见面那年，我们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开心？
    ——颜微君，无论时间怎么变化，我们都会永远幸福下去，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