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短篇小说 采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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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璃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哇,这算不算是才貌双全?!
李煜也正细细地打量她:少女淡青色的长裙下一双小小的绣鞋若隐若现,长发垂鬓,眉目秀美如画。丽质天成,清水出芙蓉的洁净,胜过金陵城中的胭脂红粉多少风流缱绻。尤其是那双忽闪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煞是可爱。
"若微……"周夫人对她的无礼举动很是不满,轻声提醒着。
刘璃脱口叫了一声:"姐夫。"
"咳咳……"周夫人心里更是焦急。这傻孩子,明明之前都教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全忘了?!
李煜愣了愣,接着就笑了起来:"哈哈,姐夫?姐夫!这个叫法朕喜欢,让人听着亲切。娥皇,你说是不是?"他转头望向了大周后。
大周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妹和夫人难得来一次,就在宫里多住一阵子吧。好好陪陪娥皇。"李煜毫不掩饰对大周后的关爱之情。
"多谢姐夫。"刘璃顿时对李煜多了几分好感。
姐夫两字入耳,李煜望着那灿烂的笑容,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出了移风殿后,刘璃和周夫人随着宫女来到了她们所暂住的瑶光殿。一进入房间,刘璃便习惯性地拿了铜镜来看--不出所料,若微的容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多了几分清丽明媚。
"若微,这里不是自家府里,千万不要随便到处走动,听到了吗?"周夫人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刘璃随口应了一句,身体懒懒地靠在了软榻上。她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后主李煜的命运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呢?
《采葵台》BY沈璎璎
"长长丝带紫复碧,袅袅横枝高百尺。"
清明时节,燕草如丝。长安城外的四乡郊野,充满了欢声笑语。少年儿女重秋千,无论贵贱贫富,按俗都要赛会秋千,让女孩子们尽情一乐。值此盛事,热闹非凡,往往牵得多少踏青的人们驻足观看。
谁也不会注意到,不远处大道上,缓缓驶过一辆马车。几个疲惫的绿衣侍从,小心翼翼地把车赶到路边上,让过一队又一队达官贵族们游春的仪仗。马车四周垂着沉沉的帷幕,毫无装饰,只有四角上装饰着的淡淡的黄色流苏,显示着皇室身份。
"若栩,若栩。"车中传出轻柔的呼唤。
一个青年侍从赶了上去,把脸贴在帷幕外。
"快些走。"
低空流着铅色的断云。
若栩悄悄地注视着永宁。那张白玉般精致而冰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毕竟,七年了。七年时间可以把很多东西磨得粗糙、破旧。就像眼下大家祭奠的这块墓碑。因为寂寞,所以残破;因为残破,愈显寂寞,朝着自己惟一的参拜者们,肆无忌惮地发泄胸中冲天怨愤。不过,墓志铭却是新刻的--因为直到今年年初,皇上才终于下旨,准许在碑上刻字了。这当然要归功于华阳公主的斡旋,以及永宁的纯孝至诚,还有自己一年一度为她拟写的文辞优雅、感人至深的奏章。
"故文怀太子及太子妃之墓"。
当最后一柱香化作凉雨中的飞灰后,永宁立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山顶,"我要去采葵台走走。"
旁边有人道:"郡主,天不早了,回宫吧。别惹事才好。"
永宁没理他,扶住了若栩的手臂。
白石粼粼,荒草遍野。山顶风大,吹得永宁的缟衣素帔如流云回雾般飞转,面上也泛起了一丝浅红。她在断墙根下转来转去,"为什么一朵葵花也找不到?"
若栩微笑道:"还没到时候。"他找到了一片挂剑草。永宁把草叶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
七年前的那个清明,若栩把永宁带到这个地方来,用一只野草编成的花环止住了她倾城的泪水。想不到从那以后,这成了他们每年清明扫墓不可缺少的活动。永宁已不再是那个一头黄发的可怜孤女,她婀娜的身姿如顾影自怜的白鹤,宛转的眼神如横空而过的流星。但采葵台,依然是她空虚寂寞生活中最大的亮色。
这里其实连野花也没有几朵。荒坡下,废墟间,生满了一蓬蓬茁壮的野葵。永宁很想看看野葵花开是什么样子,可惜每年清明都未到花期。若栩向山民们打听过,没人说得上这里是哪朝哪代留下的遗迹。只是年深日久,断墙残垣间生满野葵,每年初秋,山民们来采摘野葵子而已--所以叫采葵台。
白罗轻衣,在黑黝黝的野葵丛中飘荡。
"什么人?!"若栩一声断喝。
荒坡下的人影蠢蠢欲动,向他俩逼近。
若栩冷笑一声,捉住永宁的腰带提了起来。永宁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在飞。若栩的步法很稳,不一会儿,她就以一个舒适的姿势被放回车中。
"那些人呢?"她睁眼道。
那些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一瞬间,自己的膝盖上就被插上了牛毛一样的细针。他们倒在山坡上呻吟,怀疑自己要从此残废了。
一匹浑然如雪的大宛马冲到车前,马背上一个身披紫金嵌珠甲的猎装人,大声嚷嚷着:"永宁郡主,你好大胆子!竟敢让手下太监伤了我的人!"
若栩看看来人,不禁皱起了眉,低声道:"郡主别怕。"
然而永宁不能不惶恐,这是沩阳侯郑百龄,权倾朝野的皇后外甥。她踌躇许久,才从车中柔柔地递出一句话:"你想怎样呢?"
郑百龄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他扯了扯马缰,若有所思地走了,并不理会那群手下的呻吟。
若栩心中泛起一种忧惧,转头道:"郡主没事吧?"
永宁却道:"你坐到车上来。"
不太好吧?若栩有些迟疑,然而还是钻入了车中。
车马辚辚,永宁的眼睛似笑非笑,含着一种天真的意味:"我在想,你穿上道士袍是什么样子。"
"郡主要我出家么?"若栩问。
"不是‘我‘,是‘我们‘。"永宁端庄道,"我成年了。那天姑母问我将来的打算。我做出的选择,是上玉阳山修道,了此一生。"
若栩叹道:"郡主知不知道,出家意味着什么?"
永宁道:"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奢求?姑母也以为,我若奉旨下嫁,决然不会有好归宿。而玉阳山中的空气,总归比宫里清新些。本朝有的是贵主出家的先例,没什么不合适的。"
若栩点点头。永宁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何况有你陪着,我别无所求。"言毕合上了眼睛。
若栩心中一震:永宁已经十六岁了。
"长门早闭蓬山远,丁香不结细雨斜。"
嫩稚、青涩的诗句,明显是模仿时人文字,但其中意味并不难解。
若栩立在永宁的书桌边,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有时他自己都奇怪:自进入这九重禁苑,成为无以计数的"绿衣监使"中的一员,已经七年了。七年之久,居然还平息不下灵魂中阵阵的火焰。
永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那天从太子墓归来,若栩再也无法排遣胸中的惆怅。也许是他给永宁的太多了,远远多过一个在政敌的淫威下苟且偷生的孤女所需要的。华阳公主不是早说过,虽然他很博学,也不用教永宁读那么多诗书……
寒鸦在柳枝上扑腾,清明后的阳光变得煦暖,然而深宫中的这间小院,永远也荡不去灰蒙蒙的寒意。某种意义上凌霄殿仍是一个危机四伏之地--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对永宁和他来说都是解脱。想起清明车中的玉阳山之约,若栩不知不觉微笑了。
而且,到了玉阳山清静之地,或许有机会完成师父的遗愿。他已蹉跎七年光阴,不能再等了。
"呱--"寒鸦一耸肩膀,冲出了院子。若栩一凛:永宁被华阳公主叫了过去,至今未归。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来,让我看看你。"华阳公主伸出带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托起永宁的下颏。那手保养得极好,散发着禁苑的名香。
"嗯,"公主慈爱地微笑着,"不错--怪不得呢!"
永宁行过礼,等候姑母下文。
"沩阳侯来找过我,他想娶你为妻……"公主显得愈发和善,"我已经答应他了。"
永宁猛地抬起头来,然后又深深低下。公主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漫不经心道:"郑百龄年纪是大了点,又是续弦。但他家世好,这几年在朝中深受倚重,前途无量,确是个难得的佳婿。而且他对你颇有诚意。"
永宁对着地毯上的牡丹花道:"姑母,你知道他其实是个奸佞小人,而且还是我的仇人。"
华阳公主皱皱眉,很不喜欢永宁使用"仇人"这个来自江湖的字眼:"是忠是奸,势随时转。刚极易折,还用我再教你么?永宁,你我是凌霄殿仅剩的幸存者。你听我一句心里话:作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嫁一个好的夫君。"
永宁心中一声冷笑:华阳的确是嫁了个好夫君,逃得大难。七年前郑淑妃--也就是当今皇后,将东宫凌霄殿的"谋反"揭发到皇帝面前。太子和太子妃自尽,东宫全体幕僚、侍卫、宫女和宦官殉主,太子的母亲--前皇后被赐死,甚至与太子同母所出的几个孩子--临邛王和平城公主也被全家流放,只有大公主华阳例外。后来朝廷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永宁大一点的时候读史书,知道这一场本朝最大的劫难,其实在过往的朝代中历历可数,副本极多。皇帝是一个昏君,沉溺于郑淑妃的温柔乡之中,不理朝政,大权旁落。太子是一个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在身边聚集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同样急于有所作为的人才--他们试图改变朝廷昏聩的现状。然而年轻而高傲的雄心,一旦与禁宫中的床帏之争牵扯上,斗争就加倍的残酷。那一年,西市口多少人头落地,关山外多少离魂饮泣,没人说得清。永宁在一夜之间,失却了严父慈母,失却了祖母,失却了外公外婆、姑姑叔父,以及数不清的身边亲人。那时她才九岁。
永宁蓦地清醒过来:华阳这间屋子布置得与当年毫无二致。当年华阳公主天神般出现在凌霄殿的血雨腥风里,威严地斥退了如林的刀斧手,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永宁领回府中,就藏在这间屋里。永宁活了下来,华阳却时时提醒着她那段凄苦的历史。
华阳确实是嫁了个好夫君。以至郑淑妃唆使皇帝大开杀戒时,提都不敢提她的名字。朝中上下都明白,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公公在关外死守,胡人早就把锦绣堆成的长安变他们的牧马场了。凭借如此地位,华阳虽救不了弟妹们,至少保住了一棵幼苗。在那人人自危的时刻,华阳的努力已深为不易。永宁一直知道,是华阳给了她性命,并且是她如履薄冰的生活中的惟一依靠。当然,还有若栩--若栩也是华阳给她的。
永宁直了直腰,道:"姑母,我清楚自己的处境。但我并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吧……"
华阳摇头道:"你以为是我命令你?你错了,那是郑百龄,是皇后。七年以来,没有人敢违抗炙手可热的郑家。炙手可热,那可是一碰就会被烫伤。抗争能有什么结果?"
能有什么结果?七年前的政变,太子终于设法在临终之前,杀死了福王。大臣们私下议论,虽是玉石俱焚,但郑淑妃惟一的儿子已死,郑家想靠夺取太子位来盘弄天下的打算,可是落了空。毕竟皇上已经老了,宫里人都这么说。然而不久之后,郑淑妃居然宣布她又怀了孕。在群臣的惶惶揣测中,郑淑妃顺利诞下龙种,册封太子,最后自己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后宝座。故太子抗争的惟一成就,就如此付之东流。
曾有一次,永宁被允许去朝见这个小皇叔。她怀着委屈和怨怒,希望他又丑又笨。然而杨柳丛中,那孩子清秀而恬淡,几乎不像是皇室中人。
"永宁,你的地位,如飓风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被狂浪吞没。我为你担忧,又无能为力……眼下,想不到郑百龄看上了你--"华阳公主道,"倘若你从此令他心折,他就是一顶绝好的保护伞。相反,你就只有死。"
永宁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她觉得自己绝望的心,有如风中野葵一样凋萎零落,"姑母,我说过,我要上玉阳山修道。"
"人,总是躲不过命的。尤其我们还是女人--"华阳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