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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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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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我撑着石块慢慢站起,步至易逐惜身旁,伸手,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两颊,一边笑容灿烂一边恨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抱了一箭射死我陪你去地府的心思。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射了偏?”
他垂眸一个苦笑,带了些忐忑愁苦欲辨已忘言,伸手松松抓住我正狠狠拉扯他脸颊的手。
“也许因为……我想,你说得对。”
易逐惜开口。因我的拉扯而含糊了些许。
我缓下手劲:“什么?”
“鲜活的,很好。”他继续轻道。
晨岚暮霭,柔柔拂过心头。
易逐惜抬眼。
眸里,却是叫这星天月色霎时全失了分寸的耀眼流光。
刹那间有些什么喧嚣尘上。
如热拥,如激吻,叫我腾地电流般窜起一股冲动,想要啃噬上他那半掩在树影里而模糊了艳色的唇。
一切,酣畅绮旎,如火如荼。
“……也许因为,”易逐惜却继续道,“我只想这么,拉着你温暖的手。”
他被尘土沾得甚是狼狈的侧脸黏了些汗水和额发,柔柔润润,少了一分清高孤远,便多了两分终于可以用手触及的实在。
一贯清冷的语声,裹了易逐惜身上总是似有似无的清茶香。
于是我心头激流尽作绕指柔,荡漾空中,绵延成万里长空。
“冷了,就不好了。”易逐惜轻笑说完,指间力道,加重五分。
冬夜清寒。平平呼气都能自眼前漾起薄雾,朦胧视线。
手心贴手心。温度,愈加毋庸置疑地传递。
爱、恨、情、仇,跌宕二十余载,竟抵不过一分此间指尖相抵,微微搏动的真切温度。
分明不可依赖,却也分明踏实的存在。
一如笑意。
一如心意。
一如地久天长。
我突然便有些喉头哽咽,差些红了眼眶,掩饰地撇开头:“走吧。”
身后的易逐惜似乎一分宠溺两分得意地轻笑一声,任我执了他手腕,拉着他朝前走。
漫无目的,悠闲散漫。直如两个犯了神经大半夜在郊外迷了路的傻子,还是俩手拖着手看星星看月亮自得其乐不说话的大老爷们。
在狭小山道上走出一里,已见一辆马车等候大道旁。
我略微讶异地回头看了易逐惜一眼,易逐惜笑道:“该是你的小流江派来的人。他对你的事可是上心得很,没有他,我还没这么容易勘破你设在肯山城的地陷阵。”
我心下了然,又皱了皱眉头。
易逐惜已继续道:“放心,我只授意他一人探查你的阵术。”
我闻言点头,朝马车行去。
对着从车上跳下行礼,头带大毡帽的马夫一点头,我拉着易逐惜上了马车。
裹了蹄的马蹄声细微踏响,如同此刻连我自己也莫名的,宁静之下的激烈轩昂。
各自看着两头窗外,一路无话。好不容易表明心迹,竟又多出了这一分尴尬来。
只有手心温度,不由分说地相连。
恰似风雨落幕,终于等来一锤定音。
行出两柱香功夫,我却不禁微皱起了眉心。
被不安隐藏着的不安,缓缓成形。
盯向车前,薄薄布帘间,马夫策马疾行的背影。
身形。动作。给人的感觉。
我便是突地一滞一寒一惊,一个甩开车帘:“你是——枫!!”
眼前人影一晃,被大毡帽掩了大半面容的车夫已急掠向空中!
车夫回头,由此俯视的视线。
再无怀疑,一张熟悉的素雅面容。
半空中,枫眉目忧愁,竟是轻声一句:“抱歉。我还是无法原谅你。”
我心头刹那汹涌。
人总是这样。
活着,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能走的时候不愿走,真的该走的时候,又走不了了。
不需多想,我回身便要拉过易逐惜。
也许我心里,永远都放不下这个叫做易逐惜的人罢。
却只见那一个正等着我回头的灿然笑容。如同惨淡。
眼前景物,猛然一晃一拉一个远离。
——我,竟被易逐惜一掌击出了马车!
从来不敢小觑易逐惜的功力,此刻亲身感受,我却只剩悲伤。
不过一瞬,便直飞出七八丈!!
而随着这一击,整个马车顶部连着车身也被掌劲摧毁裂开,露出了藏在车身底下的黑色酒缸。大肚皮,红盖头,犹似盛了满坛佳酿,只待相邀好汉,痛饮三日夜。
我的心已骤然沉到脚底再骤然提到喉口。
如何认不出——炸药!
段空游的师父师公精通火药,段空游自也学了个七八。小枫与段空游相交十数载,当也已是个中好手。
况且,如此大的容量,足以将马车里马车外的人统统炸成炸碎死无全尸个十次八次!!
而此刻,引信嗤嗤,已燃至最末端!!
易逐惜却似完全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仍是端了个清旷悠远萧索甚至悲凉的灿然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我。
三两落叶划过彼此视线交集的小小空间,再不知飘向何处。
我陡然想起易苍死在我怀中一幕。
如同重现。
易逐惜也看着我,带着些许焦急。
再慢慢,褪成纯粹的平静。
越来越闪动,却也越来越安详,然后勾起嘴角。
好似是明白了一个,这人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而我只得微微颤抖着,甚至比易苍死时更加颤抖地看着眼前舒心无比绚烂无比的笑容。
如今这个即将消逝的生命,却一点而也不像周身大片大片的落叶。
反而更像是落叶后头,那同样大片大片清丽恬然的月色。
柔静,灿烂,恢弘。稍纵即逝的博大与美丽。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透澄明。
我忽然笑了。
真心地开心地全心地笑起来。
足尖在身后树干上借力一点,一个纵身反冲,骤然祭出的强大气劲硬生将脚下树杈尽数折断。
回冲向易逐惜!
易逐惜一愣,随即笑容愈加肆意,再无犹豫地向着我伸开怀抱。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人世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能破复能立,叫做英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叫做人生。
毕生追求,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放弃,叫做梦想。
而即使知道终其心力智力魄力亦得不到,却还是带着些小任性小执拗小幻想甚至连放弃他人放弃自己都成了一种成全的小小心愿,便叫做爱了吧。
落定,我半跪在易逐惜面前。
相视而笑,波光粼粼。
十指相扣,再次相连的心跳。
轰烈一声,便在这一刻,响在耳边!!
翻江倒海般的悸动,却也在轰烈中僵在当下。
我与易逐惜愣愣抬头。
炸药,爆炸了。
却没有火,没有热,没有血。
只飞了漫天的不明碎屑,还是夜色中仍可辨清的五彩颜色。似是被人撕碎的彩纸,悠然飘荡。
而我和易逐惜同时错愕的视线里,是随着爆炸声冲上半空,此时与彩纸一道缓缓飘扬落下,如同标语的一张长长布条。
就着月色,布条上书几个蟹爬般难看到极点的大字落入眸中。
——“小枫亲亲对不起”
我的嘴角就有些要抽的冲动。
会写这些字,还写得这般难看的,会轻易在人家拿来报仇雪恨的炸药上动手脚到这种夸张地步的,我想不出来还有第二人。
“哼哼,老妖你也尝到苦处了吧,谁叫你出了这么大事也不找我帮忙?”印证似的,段空游标志性的声音从树后绕了出来。
我转头看去。
正抱了臂斜斜倚在树上,明明一副拽拽的看好戏的得逞的嘴脸,眼里却分明是善意温暖的段空游。换了一身不知打哪儿得来类似乞丐的衣衫,身侧荡了好几片不知何用的布条坠,手里还晃着一把自扇柄穿了三根糟糕羽毛的破扇子,很是招摇。
我且惊且疑且忍笑忍得辛苦,半晌,还是问了出来:“你怎么……还把我当朋友么。”
段空游挠了挠头,又支着下巴想了想,对着我伸出食指一指:“你是,你就是。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听见这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段空游式回答,我不怒反笑,拉了易逐惜自马车残骸中站起。
站定段空游身边时,枫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色苍茫中。也不知他看见段空游留在布条上的字了没有。即使没看见,也该猜得见只有谁能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阻下他的杀机。
“师傅师公说的果然没错,枫也是洒脱闲适之人,就是在些节骨眼上转不过弯来。你们不要怪他……”段空游说着,突然紧绷面容,站直了身形,目光越过我俩头顶落向远方高处,“原来和师父师公在一起的,真的是他!”
谁?
我与易逐惜同时转头。
同时看见遥遥之处,肯山城最高的一面城墙上头,迎风而立的一个人。
同时对着那个分明对着我俩缓缓绽开的微笑,如雷轰顶,惊震无言。
——易苍!
活着的易苍!
依旧丰神俊朗,柔情婉转间豪情万丈纵横天下的易苍!!
长身而立,衣袂轻扬,长发随意披散着,却是泛着耀眼的银色。
不知何故一夜白头的易苍!!
蜕变一般,心无所挂旷藐天地,却更强烈如同睥睨天下信手擒来的易苍!!
我半开着口,张合几下,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却听见身边轻声一笑。
不算了然的笑,更是一切随风。
我回头看向笑了一声的易逐惜,易逐惜也看了我一眼,耸了耸肩。
我便也忽沉静下来,安然一笑作答。
原来,易苍的容颜已不会再叫我迷茫。
或许的确,我与他都只是被易苍耍了一把的孩子。
或许的确,一切峰回路转,都在易苍掌控之中。
或许的确,我身边这整个故事,都只是易苍故事的一部分。
是又如何。
其他的,都已不是我们的事。
于是我俩就这么悠哉游哉地面向段空游,还带着两张相似如许的诚恳笑容。
“你、你们想干嘛?!”段空游被我一拍左肩,同时被易逐惜一拉右手,顿时警戒。
“当然是为了感激你,所以……”我与易逐惜异口同声,“送你一程!!”
段空游被我俩配合的一个倒提金钩,直直摔向空中!
“呜哇哇嗷嗷嗷嗷~~~~~~~~~”
自然是摔向枫离去的方向。
世间,重回宁静。
月色依旧好,夜色依旧浓。
而我再起拉起易逐惜的手,随意一般顺着大路,继续超前走。
“我在想,我要不要先跟你打一架。”走到一处,我忽笑,“机会难得。”
“怕是撑不到了。”易逐惜淡笑说着,转过身去,背身向我,仰头看月。
我又如何看不清,他同时状似不经意的一个抬手,捂住了腹间。
也如何看不清,他转身一刻,浮现在他侧脸的大片苍白。
我却笑:“方才咱们是不是该一掌拍死段空游,好叫他重新做人,不要这么爱玩了。”
易逐惜便轻笑。
“他这么一玩,就迟了这么一刻出现。”我半叹着一句。
“关他什么事。”易逐惜道,“方才紧急之下强硬冲开禁制,运功将你击出马车,也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抬起双手,捧起易逐惜已然全失了血色的脸颊,接道:“所以引动了玄天蛊圣之毒,再加上本就早该发作的青花毒,你,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