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十六,黑牢笼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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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半年里,八尺一边避开深渊子民们,一边仍在三镇范围内游荡。
    控制他整个前半生的女主人竟然死了,这是他从没认为真的可能实现的事情。将那卑鄙的老商人凌虐致死的快感仍然在他心中涌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只是很想再见到那少女一面,见一面就够了。至于为什么,他无法说得清楚。
    他在三镇间的乡郊流浪,狩猎,将袭击他的赤色群星一一砍倒。对于经历过地狱般的训练的他来说,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舒适。虽然食不果腹,但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穷无尽的自由。自由得他感到不安,怀疑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再次带上了那令他脸盲的面具,此时还在一个美梦中。每当睡着,他都被无数的噩梦缠绕,每晚几乎都会半夜惊醒。他真的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
    在这半年里,他已几十次地去往深谷大殿。那条崖边小路的入口满布深渊子民,当然不可走,但跟着木偶师回深谷大殿后,他知道了大殿后面狭窄的密道,自己正是在那密道中与老艾决斗。但从这密道进入,也相当危险。从两镇之间的乡郊山路,穿过杂木横生的树林往上走,还可以来到深谷大殿上面的悬崖,从悬崖上向下望,整个大殿建筑群一目了然。他有个想法,在此处钉一口铁钉,用游绳往下,或许可以直接从大殿上空进入。他或许实在太无聊,因为这个想法而在三镇的废墟中开始寻找各种麻绳工具铁器。
    渐渐到了冬天,他记起几天后是猎瞿宴会,他甚至无聊得想再次前往无名店,再猎一头瞿。寒风吹来,他有点怀念两年前那件瞿皮披风。两年,两年间发生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
    大殿建筑群中,最高的是那三层鸟塔。猎瞿宴会过后,鸟塔的正上方多了一个铁笼。那是从层层的木架上悬吊下来的铁笼,木架当然也是为了悬挂铁笼而大兴土木修建的。这个铁笼,正是涅王府地牢的那个,髓之子曾经也将琵琶女在里面关了几天。
    少女完全无法理解髓之子的逻辑。他将三镇的房屋烧成废墟,却在此大兴土木,就为了将自己关在半空。这个铁笼重新被焊死,六面都没有可开合的门。铁链一捆捆地绑在铁笼顶部,悬挂于一个大木架。木架由鸟塔的后方开始建造,以四块巨石作为基座,粗大的木杆层层架起,中央还有斜角方向的交叉支架,垂直向上,木梁层层伸出,深深插进岩壁中。整个木架留出一个中空的天井,就是为了悬吊一个黑色的大铁笼,将弑君未遂的主祭关在里面。
    赤色群星们现在除了围观王后,也围观这被高高吊起的深谷主祭。即使隔着衣服,从下面往上,他们必定以禁忌的视线最先看到她的私密的部位,这令她非常地不自在。有时她用冷漠而充满杀气的眼睛向地下瞪,但似乎没有用,深渊子民好像还是带着或嘲讽或淫邪的笑容看着她。任兄给她欢愉的时候,他不是也从此角度看到自己的所有?不,此刻这些深渊的怪物的围观是如此令她恶心。
    不知道任兄现在怎样了?她想。
    任氏长男已经失去眼睛,但他知道此时自己面前的是无底的深渊,只要纵身一跃,一切便可结束。不行,只要他的主祭大人一日未死,他都不可自行了断。他的死只能有一个理由,便是保护她而死。
    他被关在老蒋曾经关过的作坊镇地下监牢。但他无法感受深渊那种诱人的无边黑暗,因为他不需要,失去双眼后,他一直活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此刻他才发现,瞎眼与深渊竟是如此的相似。难怪王后与易瞳师们要遮盖双眼,那是为了得到长期活在深渊的感受。
    他想起弟弟妹妹的死状。但是他复仇的怒火已经消退,他只对髓之子感到无边的恐惧。
    夜晚,少女被铁链的摇晃惊醒,那是鸟塔的信鸦,它们飞到铁笼上咬了一下铁栅,发现咬不动,又去咬那铁链,似乎它们想将少女放出来。少女微微一笑,感激乌鸦们的好意,但她知道他们无能为力。
    当她再垂下头,她猛然发现身旁有一个人影,将她吓了一跳。
    “是你?”
    八尺单手挂着木架,另一只手食指竖直放在嘴边。他仍然披头散发,口鼻围着布巾。他的腰间绑着一条粗大麻绳,他必定是从高处的悬崖游绳下来。但是没有用,铁笼六面焊死,他怎样。。。。。。正当少女思考着,八尺从腰间掏出一把铁锯,那是一把木工的铁锯,锯刃固定在一条弯曲的竹条之间。
    这个男人竟开始锯起来。少女想苦笑,他这是在干嘛?她想起他欠她太多,只是从没期待过有一天他会返回谷地试图救她。
    但这看似绝望之举似乎确实有效。铁杆虽粗,但已非常老旧生锈。慢慢地锯,锯了不到一个时辰,其中一条便已断开。以少女娇小的身型,只要锯开两条,她说不定便可侧身出来。但是此时,锯刃竟断了。还是算了吧,就让我死在此处。少女想。
    但她眼前的男人仍不断做着手势,大概意思是他上去换一把锯,明天深夜再来。
    少女仍然用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他欠她实在太多,怎样也还不完。姬先生,老艾两个对她非常重要的人的命。但是,他似乎也是受控于木偶师,迫不得已。他不是也在无名店拼死为盲王战斗?而且,当自己紧紧抓着任兄的头压在自己身体下的时候,她幻想中的肉体,不正是这个男人强壮粗糙,满身伤痕的身体?
    她的正常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是在临氏被屠杀之后?她变得冷酷无情,像涅王一样,比涅王更冷酷,将身边所有人当作工具。她有的只是仇恨,不断向这荒诞的世界复仇,是欲火,无穷的欲火,将一切据为己有。想到这里,在这高空的牢笼中,她面无表情地流下两行泪水。她与眼前这卑鄙小人同样卑鄙。
    第二晚,八尺带来三把锯。因为害怕被深渊子民过人的目力发现,今夜必须一次完成。果然,两条铁枝顺利被锯断,少女侧身勉强地钻出铁笼。八尺将她抱过来,用麻绳将她的腰捆紧,沿绳一起向上爬,向上爬,爬出悬崖,爬出这不断将人拉向深处的诡异深谷。
    八尺的手已攀到悬崖顶,他夸上去后将少女一把拉上来。他此时背对树林,感到树林里一股强大杀气。他本能地左手按剑,右手握柄。
    “呵呵呵呵,精彩,真是令寡人惊喜。你果然如盲王所认为,是谷地的一个意外,一个变数。”
    他转过身来,髓之子出现在他面前。盲王的记忆似乎留在了他身体里。
    “但是在寡人的国度里,不允许任何的变数。”
    说着,髓之子从腰后面拿出那柄宽刃长柄的无名店大菜刀,顺势用力一挥。随着一声巨响,被八尺快速拔出的剑挡了一下。接着第二击便来了,那菜刀连少女也一起劈去。八尺横跨一步,在少女前面挡下,那冲击实在太大,他失去重心而向后一步跪倒,后脚的一半已跨出悬崖边缘。
    髓之子另一只手瞬间伸出无数触手,将八尺的脖子缠住,并把他推出悬崖边缘。此刻八尺高大的身躯正处于半空,他下方是那悬挂铁笼的大木架和鸟塔的屋顶。
    “不!”
    少女对着髓之子大叫。髓之子似乎丝毫没有理会。
    “呵呵,昨夜寡人已知道你来访,于是又为你准备了一件玩具,你虽然玩过,但对你非常合适。”
    八尺知道,他有制作那虫子的能力,他有他前主人的记忆。那虫子此时已从髓之子的触手中钻出,伸出如刀一般的爪,将他口鼻的布巾切成两半。他知道,处刑师下一刻将再次爬进自己的体内。
    八尺双手用力握剑,从下面一挥,髓之子的触手和那虫子一起利落地被切成两半,两半之间飘出无数落花。少女向髓之子的手臂扑过去,将他的手臂紧紧抓住,但此时已经太晚,八尺开始从半空向下坠落。
    坠落的过程中,他还在想那想不明白的问题。他的出生只是为了成为别人的木偶。但这世上有多少人不过如此?受控于权力,受控于恐惧,受控于各种面子,受控于各种观念,受控于琐碎的生活,受各种各样的控制。但每个人却又甘愿地受控,不断生育后代,令他们继续受控。因为受控而生育,再因生育而受控。诡异的逻辑。这难道就是木偶师一直所说的“递归律”?
    他明明想了很多,但只是过了一瞬间。他与木架的大梁擦身而过,撞到了铁笼,继续往下坠落,鸟塔的屋顶随着响声开出一个大洞,信鸦四处飞散。实在太高了,他还穿过了第三层的地板,砸在二层的木台阶上。
    他披头散发,仰头向天,看着那漫天的落花,他第一次感到,谷地的落花是如此美丽,一种只属于结束的美丽。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他似乎听到少女大喊大叫的声音在山谷回响,但这不重要了。虽然最后他还是被这诡异的深谷不断向下拖拽,但真的结束了,他闭起了沉重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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