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梦·幻 第七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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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一池干涸的残荷,心有戚戚然。
秋意浓,我的身体越发地缺少温度,阿爹在飞鸾殿引了地龙,早早地将御寒的大小物件搬进我的寝宫,这般兴师动众,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我虽不大接触世事,偶尔一两句闲言碎语还是会很“凑巧”地传进我耳朵里,无非是责怪我恃宠生骄,小题大做。整个后宫的女人都寂寞了太久太久,她们的眼里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君主,而君主的眼里偏偏又紧盯着一个至今“来历不明”的我,反反复复,她们对我恨之入骨,我对她们避之不及。偌大的皇宫后位虚待多时,我恰好做了她们的“假想敌”,要不是阿爹护卫着,估计那些凶狠的女人早就将我碎尸万段,剥皮拆骨了。
至焰每每听到我这种论断,总是对我又掐又咬,直到我承认我只是他一个人的“阿鸾”,他才会悻悻地罢休。那次出宫之后,至焱仿佛彻底和我划清了界限,不是对我视而不见,就是干脆拂袖而去。我也渐渐麻木了,或许我们的结局原本就该是形同陌路,他只是我年少时候的一个幻影,一旦接触到真实的世界,瞬间灰飞烟灭。
阿爹虽然依旧对我关照有加,却不大往飞鸾殿来了,云溪也鲜有露面,听说他那个我至今未曾谋面的孪生兄弟顺利地完成了山中修行的课业,回到了上京。我的身体一到秋冬就犯病,太学的课是早就停了,他是外臣,总不好老是往我的寝宫跑,偶尔见一两次,也像是赶场似的,说不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去。至焰正乐意我的身边除了他是常来常往,其他的伙伴都渐渐地疏离了,可是我看到他眼里越来越热烈的情意,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就如同我虽然不会拒绝他的抚摸和拥抱,但心底那股寒意却始终挥之不去。
重阳静静地逼近,阿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这个重阳意义非凡。自从阿娘逝去,重阳就成了我的生日,阿爹说这是我的“重生之日”,也是他的“希望之日”,我们都假借着庆贺的名义,追思着生命中那个残缺的身影。而今岁的重阳更是因为是我的及笄之年,阿爹分外地看重。他说为我准备了一份珍贵异常的“成人之礼”,神神秘秘的样子引得我发笑,只是那笑容背后勾留着几分心酸,我的成长就是他的衰老,一面铜镜里,照得我娉婷身姿,也照得他寸寸白发。有时望着他不再挺拔的背影,我总会想起六岁时的初见,他那俊逸的脸庞和温暖的笑容,还有那句:“像,真像。”的确是像,年岁越大,我的五官越接近阿娘当年的长相,虽不及她倾国倾城,却也带着小女儿的娇态,难怪绿衣会在为我裁衣之后轻轻地赞一句:“姑娘,你越来越好看了。”
绿衣负责为我准备及笄礼上的礼服,我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宫里出了名的“天衣织娘”。据说她经手的衣裳,剪裁得体,飘逸流放,任谁见了都会爱不释手。可是她一贯只给阿爹和大祭司缝衣,偶尔奉旨给宫里的嫔妃裁衣,那都是天大的恩赐。我对衣着向来不太在意,从小儿起,就是阿爹亲自准备的,如今得知自己的衣服竟然全都出自她之手,看她年纪也不比我年长几岁,一双手却不知要比我灵巧多少倍,我是又惊讶又羡慕。她会裁衣,会泡茶,懂药草,模样俊俏,一副嗓子更是堪比山中云雀,要不是那个黑脸黑心的君言说是她主子,我早就向阿爹讨了来,和我作伴。
我也曾有意无意地暗示,想要她住到飞鸾殿来,可是她只是一味地笑,无声地拒绝。想想君言说一年四季一黑到底的冷样,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妙人。一面替她惋惜,一面就更厌恶君言说,至焰说我现在看君言说的眼神就像是要嗜血的小狼,太过直接的仇视。其实君言说也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瞧,我们就是那半斤八两,估计是上辈子结仇这辈子还纠缠不休,孽缘啊孽缘。
重阳前夜,阿爹在荣福宫大宴群臣,后宫的嫔妃和皇子皇女们也悉数到场。我照例是坐在阿爹的右手边,至焱靠左,下去就是至焰,那个讨厌的君言说偏偏坐在我的旁边。他今天倒是换去了一身黑,一袭玄色的锦袍,衬得眉目英挺,可惜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暗含风情,显得比底下那些盛装出席的嫔妃们还要妖媚。我偷瞄了他好几眼,他全然不理,一道冰冷的视线向我射过来,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至焰在警告我太过专注君言说的脸了,我恨恨地回敬他一眼,却又碰上了至焱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们的注视下,我只得乖乖地垂首,安静地摆弄面前的餐盘。
“放肆!”
阿爹的一声怒吼,唤回了我游离的思绪,大殿中间至焱正直挺挺地跪着,一双眼睛盯着阿爹的坐席,仿佛要燃起一把火。我用眼神询问着至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偏过头根本不搭理我,旁边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响起:“熙和姑娘,好好看看这出为你唱的戏吧。”
我不解地看着君言说,不明白这又和我扯上了什么关系,至焱那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儿臣再次恳请父皇恩准,明日熙和妹妹的及笄礼,让儿臣做她的挽发人。”
我不敢置信地将视线迎向至焱,挽发人,他说要做我的挽发人,他跪在众人面前那般的理直气壮,只是为了要做我的挽发人。可是,他难道不明白挽发人的意义是什么吗?在大熙朝,除了双亲,只有女子未来的夫君才可以为她挽发,他要为我挽发,不就是在变相地“求亲”?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为我挽发,他是阿爹的儿子,我是阿爹的女儿,他到底是在向阿爹示威还是在有意地让我难堪?
“太子哥哥怕是糊涂了,父皇尚在,怎么可以让兄长为熙和妹妹挽发呢?”
至焰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阿爹大手一挥,面前的案桌轰然倒地,碗碟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阿爹暴怒的话语:“他不是糊涂了,只怕在他眼里,朕这个天子早就是死人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欢喜立马就跪下了,在座的大臣亲贵连带着嫔妃,大大小小的奴才们都跪倒在地,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阿爹身旁,牵着他的手,却说不出一个字。
“儿臣并非糊涂,也不是藐视父皇的天威,儿臣只是想为熙和妹妹挽发而已。”
至焱还在坚持着,阿爹甩开我的手,侧过脸,阴测测地说:“你不糊涂,很好很好,你以为,朕的阿鸾早晚会属于你吗?休想!”
众人一片抽气声,我的身子抖得好像风中的落叶,难以抑制的寒冷侵袭着我的身心,不可以倒下,我努力说服着自己那疲惫的心,他们在说什么,在干什么,我都不明白。一个是我的哥哥,却口口声声说要为我挽发,一个是我的父亲,却霸道地说我不会属于“别人”。他们都不糊涂,是我糊涂,或许一直以来,我就根本没有清醒过。
我无助地看过去,至焱的眼里一片清明,至焰狠狠地盯着他的侧脸,转而向我投来莫名悲伤的目光。阿爹干脆闭着眼,只是那泛白的指节在宣告着他的愤怒与隐忍,君言说漠视着周遭的一切,但是那不屑的眼神明明就是在讥讽我的可笑与可悲。
“王,熙和乃我朝圣女,天人命格,岂可用常人之礼待之?臣恳请祭祀宗庙,代天行事,以祭司之职为尊贵的圣女殿下挽发。”
君言说的话打破了僵局,阿爹微微颔首,冷冷地扫过下堂跪拜在地的众臣,注视着至焱,缓缓地开口:“就按大祭司之言行事,明日开宗庙祭天,为阿鸾行及笄礼。”
至焱还想申辩,阿爹已经离开了坐席,拉着我就往后堂走。君言说紧紧伴在君侧,衣袖有意无意地拂过我的手背,带过一阵檀香的香气。我心中有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闷闷地跟着阿爹的步伐,看着地上那拉长的影子,渐行渐远。
刚刚送走了阿爹,至焰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张脸比平日里更加阴沉,只是牵着我的手,咬牙切齿地隐忍不发。我习惯性地轻抚他的发,试图展现一点笑容,可是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简直比哭还难看。
他牵着我走到铜镜前,默默地解开我的发髻,用龙凤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一下又一下,像小鼓擂在我的心头,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那抑制不住的心跳声。
“小王爷还真是有心,莫非想要取代微臣的祭司之职,代行天命,为熙和姑娘挽发啊?”
君言说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的回音,我的头皮明显一窒,原来是至焰下手重了些,生生地扯落了我一撮青丝。
偏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色的身影,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股隐匿在暗处的强盛气息不断地涌动,平息了我之前还悸动不已的心跳,带起一阵阵的凉意。
至焰继续梳理着我的发,毫不示弱地回答:“大祭司言重了,您是朝野上下尊崇万分的仙人,连父皇都要给你几分颜面,小王又何德何能敢逾越代行您的权责呢?”他虽然字字谦逊,却丝毫没有敬畏之意,朝堂之上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恃的氛围再次地重演,凝重的局面简直逼得我难以呼吸。
一个柔美的声音插了进来,“主子,天晚了,给姑娘交代完明天大礼的注意事项,就回吧。明天还有得忙,姑娘也该歇息了。”
我感激地冲君言说身后那个绿色的身影笑了一笑,绿衣的话简直就是救命的神符,君言说冷言冷语地吩咐了几句,无非就是明日应该注意的一些礼节和大礼的步骤,我胡乱地答应着,只盼着他尽早离开,因为从至焰那越来越重的动作里,我可以清楚地感知,他快要濒临爆发的边缘了。
看着那主仆二人远去的背影,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我梳好了。”至焰愉悦的声音响起,我打量着铜镜里那个顶着一个松松的不成形的发髻怪异的自己,忍不住轻笑出声。想要拔下发簪,却被他按住了手,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头,像在我耳边吹气一般地呢喃:“阿鸾,别忘记了,我是第一个为你挽发的人。”然后,他的吻便落在了我的耳后,脸颊,最后是我的唇角。
我慌乱地推开他,故作镇定地理理衣角,说:“不早了,回去吧。”
他欲言又止,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终于转身离去。我颓然地跌坐在床上,一整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阿爹,至焱,至焰,君言说,他们都变得好陌生,我好像懂得了什么,仔细想想,却更加地迷惑。
梦中,依稀记得,有人在摩挲着我的手,接着在我的耳边说话,那火热的触感,与记忆深处某个影像不谋而合,可是我根本无力去探究,或许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由于夜间睡得并不安稳,晨起时,我感到一阵眩晕。特意嘱咐婢女加重了脸上的妆容,厚厚的香粉遮盖下,眉心那颗朱砂痣显得分外醒目,红得像泣血的泪。换上绿衣为我缝制的绢衣,第一次穿上如此正式的礼服,一个转身,镜子里倒映出我已经高挑了许多的身影,原来,我真的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初进宫时的黄毛丫头,时光以一种想象不到的力量,把我变成了今时今日这个鲜活而明丽的少女。我的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欣喜,那一头披散的青丝,缠缠绕绕,多么像时光的过程,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难以捉住······
一步一步走向那庄严的太庙,四周鼓乐喧天,人潮涌动,跪拜,起身,净手,洁面,我的眼里全是一片红,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衣,红色的香火。明黄的阿爹在微笑着诵读着祝贺我成人的颂词,依旧黑衣的君言说在为我打理着散乱的发,身着皇子礼服的至焱和至焰在无声地为我祝福,隐在朝臣之间的云溪扬起了春风满面的笑脸,就连一向古怪老成的欢喜都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人人都在欢喜吧,人人都在注视吧,注视着我,大熙王朝最为尊贵的少女,在此刻,终于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