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八章 轻风吹到胆瓶梅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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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之中轻歌曼舞锦绣繁华,仕族小姐莺歌燕语娇声呖呖好不热闹。薄玄展饮尽杯中酒,抬头看去,只有那个站在太后身边的女子,带着一身如洗月般的清冷,如瑶池仙女,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却又惊人地和谐。
    灯火辉煌洒在她月白色的宫装上,掠出浮光一片,如凤羽般华丽闪耀。唇角略勾,冷艳雍容的脸上带着轻轻一点笑意,恰到好处,飘渺中包含着深刻的了然。每一次抬眸,每一次低眉,他都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自己的痕迹,还有那一缕将他带入深渊的辽远空濛。
    站在这流光溢彩的大殿高处,她卓然而立,宛如广寒婵娟般俯瞰众生,如此透彻而清明。
    薄玄展对上她投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斟酒,举杯。
    竹洛轻轻扯了扯雪茗的衣袖,在她耳边几句低语。雪茗脸一红,瞪了她一眼,转而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竹洛一阵轻笑。转而凤眸微细,在大殿中扫过,似笑非笑,掠过薄玄旭的时候,微微一闪。
    薄玄展看着竹洛,妩媚的举止魅惑的浅笑,然而那双眼睛确如万年寒潭般冰冷幽深,痕迹难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两个看似性格截然相反的女子会成为如此亲密的姐妹,只因为她们骨子里相同的东西——如秋寒般深敛的锐利,浸入骨血的冷静。
    丝竹悠扬,异彩辉煌,觥筹交错之下,却又几多算计谋划。
    太后看着正斟酒的雪茗,对冷修平笑道:“冷相真是好福气,膝下儿女个个俊秀,出落得非凡。”
    冷修平站起来回道:“太后谬赞了,臣等不过是托了太后洪福罢了。”
    太后笑着点头,转而对烨帝说道:“冷家肱骨之臣,家教严谨,这么好的女儿上哪儿去找去。当年吟秋……唉,只可惜那孩子福薄……”
    冷家长女冷吟秋曾被指婚与愆王为妃,谁料天命无常,大婚之前一场重病,虽然各方延医请药却仍是不治,红颜薄命,几多奈何。
    众人都猜到太后下面想说什么,一时之间安懿宫落针可闻。雪茗亦是一惊,却仍维持着明淡典雅的微笑,从容浅定不露分毫。
    太后停了停,对烨帝说道:“雪茗这孩子哀家看着就喜欢,有才有貌知书达理,冷相若是舍得,不如咱们就要来做媳妇如何?”
    烨帝本就对雪茗宠爱有加,闻言自是欣喜,笑道:“太后说如何便如何。”
    气氛凝滞,没有任何人说话。雪茗只觉得无数眼神如针般刺在她身上。心下念头一时间转了何止千百,却仍然束手无策。
    太后转头对雪茗笑道:“这样吧,雪茗自己挑,告诉哀家,你中意那个皇子?”
    皇家指婚向来一道圣旨说了算,这种方式从来闻所未闻,所有人不由得一震——这是对冷家嫡女的莫大恩宠,何尝不是对冷家的莫大恩宠。众人脸色一时千奇百怪,或震撼,或迷惑,或愤怒。
    竹洛凤眸微微一抬向下扫去,薄玄展清冷的眼中尽是焦灼,薄玄愆阴戾的目光几乎可以将人吞噬,薄玄潇饶是向来温润淡雅,面上虽仍带着笑,亦是难掩紧张。薄玄旭突然感觉到她深锐的目光,急急向她打眼色,却只落入她深不见底的优雅当中。
    气氛越来越僵,在几乎就要撑不住的时候,一管轻巧欢娱的声音带着愉悦的笑意响起,骤然打破那样凝滞的气氛。竹洛轻轻推了推雪茗,笑道:“姐姐这是害羞呢!哎呀,说错了,这声姐姐可不能乱叫,冷相没我这个女儿,竹洛可高攀不起!”
    冷修平闻言笑道:“竹洛姑娘客气了,小女与姑娘胜似亲姐妹谁人不知,姑娘若是能叫老夫一声父亲该是老夫不胜荣幸才对。”
    竹洛俏皮一笑,转而对太后道:“太后您就这么把姐姐给嫁出去了,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舍不得,左相大人和夫人岂不更是伤心?姐姐回家这才多久啊,您老怎么也让姐姐多在家尽些孝道才是嘛!”
    烨帝笑道:“这妮子这张嘴就是厉害。要不索性让太后把你的婚事一块儿给定了,你们姐妹两个一起嫁人,省的你话多。”
    底下一片哗然,非但薄玄展等人脸色不好看,其他几位皇子也是尽皆色变。与之相反,那些世家子弟却是跃跃欲试——也难怪,都只道竹洛出身江湖,想来以她的出身是不会被指给皇子做正妃的,但凭烨帝对她的宠爱也不会让她做侧室,指给世家子弟是唯一的途径。
    竹洛脸上柔笑不变,说道:“说着雪茗的婚事怎么把我给牵扯进去了,我可不依。再说我们姐妹连及笄的年龄都没到,您就这么把我们给嫁出去了,这哪行啊。我们姐妹愿意在您和太后身边多待上几年,好好侍奉,也常常得见!”
    雍朝律法,女子过了及笄年纪方可婚配。她二人方满十四,的确不合体制。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体制所在即便是烨帝也毫无办法。当下烨帝带着一缕深思看着竹洛,竹洛也不回避,风姿稳秀从容回视,睫羽轻扬之下毫无闪躲。片刻,烨帝一笑,转头对太后说道:“竹洛这话说得也对,雪茗刚回相府不久,冷相和夫人难免牵念,指婚这事儿还是先放放吧。太后既然喜欢她,不如就让她住在宫里,有雪茗和竹洛侍奉太后,朕也放心许多。”
    太后闻言颔首,温言问向雪茗:“你可愿意?”
    雪茗一笑,福身道:“太后恩典,臣女自然愿意!”
    太后扶起她,向冷修平道:“让千金进宫陪我这老太婆,冷相不会觉得委屈吧?”
    冷修平说道:“太后隆恩,是小女的福分,怎敢委屈。小女年纪尚轻,还请太后多多教诲才是。”
    烨帝说道:“冷相说笑了,千金那么精灵的人儿,最是贴心不过的,又有谁及得上。雪茗进宫还是住在碧远轩吧,你们姐妹两个也可以在一起,省的等会儿竹洛又来怨朕。”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竹洛笑着福身,说道:“竹洛也谢过皇上恩典,谢过太后恩典。能让我们姐妹在一起真是再好不过了,姐妹十年我们还没怎么分开过呢!”
    一场指婚就算这么过去了,有人失望,大多数人确是松了口气。寿宴的气氛重新欢快起来,将方才的凝滞抛之脑后。
    雪茗站在太后身后,低眉垂目,只伴着太后说笑,不再将目光向下移动分毫。竹洛却仍然带着浅媚的温雅看着殿中诸人诸般表情。薄玄展和薄玄潇不约而同向她举杯,清冷和温文里都是感激的谢意;薄玄旭与薄玄昕低声说笑,抬头看她时都是松了口气的轻松;唯有薄玄愆,那种阴戾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微微皱眉,侧头避开。
    她以三言两语打消了烨帝与太后指婚的念头,这也令不少人不由自主盘算起她在这宫中独特的地位。成迷的来历,没有煊赫的家世背景,孑然一身的她清傲优雅,但没有人可以看透。竹洛知道今晚这些话她并不该说,然而她还是说了,只因为在她眼中雪茗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会用她的一生回护于她,不会让任何人破环她的梦想和幸福。
    忽略那些研判的目光,竹洛扬起脖颈,穿越整座安懿宫望向夜空,朗朗夜空中,那颗属于她的星辰璀璨耀目,不逊日月分毫。
    翌日,安懿宫颁下懿旨,册封冷氏嫡女冷湘璃为柔曦郡主,册封竹洛为柔澈郡主,赐住碧远轩。自此,这两个名满江湖却神秘至极的女子真正走入了这深深紫辰,命运的巨轮缓缓转动,契入那一方遥远而未知的宿命,直到永远。
    寿宴过后三日,雪茗便搬回宫中来住。她进屋的时候竹洛正坐在镜子前梳妆,一身如墨玄衣衬着雪肤冰肌,媚冶逼人。看她进来,笑道:“冷小姐回来啦,怎么不早来知会一声。”
    雪茗白了她一眼,走到她身后,说道:“别跟我来贫,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竹洛自镜子里觑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梳着长发,道:“那我可得小心点,这‘如意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你撕了我的嘴,下次太后再给你指婚,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雪茗脸色轻轻一暗,说道:“那天真得谢谢你,不是你帮忙,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不过这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放下梳子,竹洛站起来,转身,温言道:“姐妹之间还客气什么,都是应该的。至于麻烦,”她微微一耸肩,满不在乎地道,“从出生开始我的麻烦就没断过,也不多这一次了。”
    雪茗沉默了一下,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嗯?”竹洛修眉轻轻一蹙,转而打趣道,“莫不是后悔了?我说啊,那天太后都让你挑了,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放过也不嫌可惜,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向外张望了一眼,侧头在她耳边轻轻笑道:“你说你要是点了展王不也挺好吗?懿旨一颁你可就是展王妃了,铁板钉钉的事情谁敢说不啊!”
    雪茗推了她一把,轻啐道:“去,别跟我这儿没正经的。倒是你,没看到皇上一说要把你的婚事一块儿办了,底下多少人眼都绿了。”
    竹洛倒了盏茶随手递过去,靠在桌边,歪着头道:“我才不着急。我一个江湖女子哪里高攀的上那些阀门权贵的,更何况那些皇子了。这种烦恼我才不会有,要有也该下辈子了。”
    啜了口茶,雪茗抬眸,说道:“江湖女子?有朝一日等你的身世公之于众谁会当你是江湖女子了。你有比任何人都不逊色,甚至更加高贵的出身,‘帝师展家’,这个名头和皇室比都不见得低吧?”
    气氛微微凝滞了一下,竹洛抬起头,眉目微冷,语气略寒:“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更不会有这个烦恼了。何况我只是有这个姓罢了,至于那个家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雪茗看着她,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你又何必呢!”看着竹洛迅速冷下来的神色,知道那是她不可以被触碰的禁脔,不禁沉默,过了会儿方道:“你真的不打算告诉皇上你的身世吗?”
    “迟早要说的,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能拖就拖吧。”潜意识里她还是在回避,一旦说出那个姓,一切都注定无法挽回。断情绝爱,她要担起的是天下的一半江山。
    看到雪茗欲言又止,她笑了笑,缓缓走到书桌边,裙袂逶迤勾起一地浮光掠影:“反正一时半会儿的也提不起指婚这样的事情了,我着什么急。”狼毫紫墨过处,一行锋锐陡峭的行书跃然纸上,丝毫不像女子手笔。雪茗走到她身边,轻轻念道:“千里低蹑,回首月明风清。百世争逐,影落三江水长。”语罢一声轻叹。
    竹洛搁下笔,看着那幅字,叹道:“三百多年了,就快了,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尚记得这个曾经名震天下的名字啊!”脸上神情复杂,更多却是无奈。
    “没有人会忘记的,只是,最终是苦了你了。”纤指收紧,那幅字在雪茗手中片片碎裂飘落。
    竹洛揉了揉额角,笑着摇摇头,说道:“不说这个了。你来得正好,有两件事情要和你说。先看看这个,”随手拎起桌上的一只玉管往那边一甩,雪茗一把握住,抽出里面的密信,扫了一眼,冷冷道:“果然如此。”
    竹洛坐下,抬头说道:“宇翔的信里说的很清楚了,静冥堂的势力在回纥很大,和一品堂相互勾结,狼子野心。回纥这地方政教合一,再加上豢养的一品堂死士,现在还多一个静冥堂,越来越令人心忧了。你给他的那块令牌还真帮了不少忙。”
    当日分手之时雪茗顺手塞给林宇翔的便是一块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令牌。远在回纥的林宇翔也正是从令牌入手查到些蛛丝马迹。人死了令牌的含义却不会变,当初那些刺客果然并非来自一品堂那么简单。
    雪茗靠在书桌上翻着手上的信笺,竹洛坐着把玩一块羊脂玉镇纸,闲闲说道:“既然还没撕破脸我们也不能做得太过了,不过提个醒还是必要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就不管了。”看着雪茗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竹洛娇媚一笑,嗔道:“别这么瞪我,情报消息本就是你管的嘛,我可不想越俎代庖,更何况我也没那手变换字迹的本事。”
    叹口气摇了摇头,雪茗把信笺折好放起,随口问道:“那天的影诏就是这事情?”
    所谓影诏,一如其名,淡影如风,是传递消息的一种通灵玄术,这种灵术常人看不见丝毫,只有懂得的人才能捕捉到痕迹。竹洛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吩咐她们一有宇翔的消息就告诉我,谁知道她们居然用了影诏。倚陌城里藏龙卧虎的,谁知道有没有别人看见。”一时不觉气恼,秦默风会有那么一场试探,难说是不是受这影诏的启发。
    “回头我就安排一下给宇翔传书,让他先回来吧。边疆不稳难说什么时候再起战乱,他要是露了行迹就太危险了。”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一凝,雪茗伸手拿起两支玉管,凝神一看,缓缓问道:“你要把青梧和澄宇召回来?”
    仍是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略略点了点头,眉目间凝出一束恍惚的疏朗叹息:“她们在外头游历也够久了,该回来了,况且马上我手上就要用人,没她们在身边不行。如今出宫没那么方便,时间又紧,多少事情等着办,总得要有信得过的人才好。”
    无言地放下玉管,雪茗清楚地知道她的事情决定了就不会更改。她走在早已安排好的道路上,几多艰辛依然无怨无悔。对这个妹妹,她满怀歉疚,也满心敬佩。相同的年纪她承担起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再苦再难却从不吐露分毫。妩媚风流是她一直以来的面具,没人看得懂的那精致的面容之下确是一颗脆弱同时也坚强的心。幽深凤眸里锐刻入骨的冷静无垠晕开满天月色,漾起百年风云,却唯独没有她自己的痕迹。
    她靠在书桌上静静看着竹洛,那样举世无双的才貌,却已几乎注定的无奈。心下微微一酸,雪茗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听说了吗?回京路上带回来的哪几个刺客死了。”
    竹洛在想别的事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蓦然抬头,眸底一深语意冰寒:“死了?怎么死的?”
    雪茗点了点头:“据说是服毒。我还真奇怪了,封喉都被我逼出来了哪来的毒药。听说霆王在刑部发了好大一通火,但也只能不了了之。”
    竹洛一声冷哼:“死了也干净,死无对证大家放心。有招出什么吗?”
    “没听说什么有价值的。没人证没物证我也没办法,看来也只好心照不宣了。”雪茗起身往屋后走去,冷冷说道,“刑部大牢也真是够松的,连几个刺客都看不好。”
    竹洛修眉一挑没有说话,随手扔下镇纸起身随着雪茗一起往外行去。
    拂开一道水晶帘步出屋外,后院虽然不大,却清幽别致,独出机杼。小桥流水花木扶疏,掩入回廊深处,意趣悠然。深冬之时虽无百花齐放之姿,却也不清冷荒凉,隐隐梅香悠然四溢,摇曳紫竹婆娑,倒是令人顿生别有洞天之感。
    白衣玄裳并肩环行,一时都没有说话,唯有水声淙淙。竹洛侧首望了望,轻轻道:“又下雪了。”
    雪茗停步伸手,几朵雪花飘落进她的掌心,转瞬化为晶莹的水滴:“就要年底了,又是一年。你说有两件事要和我说,还有一件是什么?”
    竹洛侧头看了看她,晕出娇俏一笑:“还有一件啊,还是和你的婚事有关。”
    雪茗眉心一拧,回头看向她,微见不悦:“别和我再提这事儿,消遣我没那么好玩。”说罢拂袖转身向前行去。
    见她真的恼了,竹洛笑着耸了耸肩,却也不再逗她。几步追上她,笑道:“我没消遣你,是在和你说正事儿。太后提出指婚的时候你定是没心情往下看,多少精彩表情都错过了。事不关己我却有闲心,你别说,还真被我看出点有意思的事情来。”
    “嗯?”雪茗秀眉轻轻挑起微带问询。
    “别人也还罢了,紧张、焦虑、愤怒什么都有。可是我却从有一个人眼里看到焦急,这可不同寻常。”竹洛靠在廊柱上把玩着自己的一头青丝。
    “谁?”雪茗问道。
    竹洛抬眸,风眸中盈盈一笑痕迹宛然:“萱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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