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我这把年纪，没点儿故事可怎么说的过去。
    更何况，雪衣门的女人，个个都有故事。
    而我的故事，只有十八年。仅仅十八年。
    那之前的十五年，以及那之后的，这记不清了的很多年，都是恍恍惚惚的一场梦，岁月一淘，便什么也没有了。
    那是有他相伴的日子呵。
    我们的相遇，因着一次意外。那时，我回乡省亲，路上却遭人暗杀，慌乱中，马车奔向一处悬崖，猛地撞上一棵大树，我当即腾空而起，跌入了悬崖。
    像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他救了我，然后我们相爱了。只是，我们未能拥有那完美的结局。
    我尤记得那天从昏迷中醒来，听到那天籁般的箫声，便起身来看。
    外面，正是他在吹箫。彼时的他，着一身素色，向着天际，吹一首悠扬的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无端的觉得，他定是闭了眼，陶醉的模样，略带了些忧伤。
    那一刻，他恍若天人。
    我亦闭了眼，静静地听。高山流水，白云悠悠，而我们相携站在山顶，遥望平川。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平和。
    等回过神来，一曲早已终了，面前，赫然站着微笑的他。
    “还从未有人走进那个世界，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了你。”
    原来，我就是他的钟子期，也会成为他的颜如玉。茫茫人海，我们注定了相逢。
    几月后，我伤愈归家。
    我没让他送我。我想，我们不应该知道彼此太多。既然注定无法在一起，那么不如早早放手，留下这些美好，能够一生回忆，便也知足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的身份，定是不凡。
    哦，对了，凡。他就叫凡。这个不凡的男人。
    还记得，那天，他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索要我的，我笑了笑，只跟他说，我小名阿水。他便轻轻地唤：
    水儿。水儿。
    一声声，温柔至极，划在了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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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梦王朝开国百余年，有三大家族久盛不衰，势力庞大——武将之首的君亦、文臣第一的知文以及独霸后宫的皇后家族齐云。
    武仁六年，君亦族长去世，新任族长君亦·泽未及弱冠，却是文韬武略，年轻有为，被誉为京都第一公子。
    时知文族长独子早逝，唯遗一女，年方十六，新封郡主，封地东平，封号从心。是为东平从心郡主。从心郡主惊才绝艳，人称京都第一美人。
    是年，文武两大家族联姻，君亦·泽娶从心郡主为妻，两人郎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
    武仁八年，从心郡主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武仁帝感念郡主一代佳人，奈何红颜薄命。遂下旨其女袭母位，封号沁心。是为东平沁心郡主。
    这便是我，君亦·兰水。
    如今是武仁二十三年，刚刚及笄的我，一如当年的母亲，以才貌闻名于世。
    年初，齐云皇后忽然替其独子——十五皇子七梦·熠向皇上请旨赐婚，将我聘为十五皇子妃。秋后完婚。
    这是我的命。望族女子的命。我一直都知道。
    太后寿辰，皇帝大宴百官。父亲与我盛装出席。
    宴席中途，皇上突然宣布，失踪十八年的十四皇子七梦·烨回来了。
    举座哗然。连父亲都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心悸。
    一抬头，竟然是他。
    此时的他，仍旧恍若天人，却是一身华服耀眼绚丽，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气息。我怔怔的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我还听见皇上笑着对他说：“烨儿，她便是那名满天下的沁心郡主，你十五弟的未婚妃子。”
    然后，他又转向群臣，继续宣布：“一月之后，十五皇子与沁心郡主完婚！”
    好容易反应过来的文武百官们，齐呼着恭喜皇上，而我一定是累了，什么都听不到。
    我只听到，卡擦卡擦，我们心碎的声音。只感到，身后他的目光，悲伤绝望。
    十四、十五，我们阴差阳错。
    一月后。大婚之日。
    听说这天，盛况空前。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沁心阁在后院，临着湖，一开窗，便可看见湖中心母亲的兰心小筑。不管前面怎么热闹，后面都是极安静的。而现在，我遣走了所有婢女，独坐房中。
    傍晚，天边的晚霞出奇的红，红的妖冶无比。众人奔走相告，认为这是彼岸女神——我们信奉的爱神赐予的礼物，我们这一桩天赐良缘，得到了曼珠沙华的保佑。
    可是我怎么觉得，那是毁灭一切的烈火呢？
    转身，看到桌上赫然出现一张字条，拿起一看，只有两个字：
    珍重。
    熟悉的笔迹，令人心酸。
    我的婚礼前所未有的隆重，比帝后大婚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没有人知道风光背后的真相。
    新婚夜，我们的新郎官，连新房都没有回，却在烟花巷中醉生梦死。
    呵呵，我是不是该庆幸，所有的男人都渴望得到我，唯独他向来不屑于我？
    此后，我们便这样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形同陌路。
    和凡再没有单独见过面，我们仅在皇家宴会上相逢。极少能说上话，偶尔眼神交流，深深的默契在两人间流转，这样，我亦很知足了。
    武仁皇原有皇子十八人，却个个资质平庸，难成大器，唯有十五皇子天资聪颖，备受宠爱。故而本朝虽未立太子，世人皆认为十五皇子必会继承大统。
    而凡的到来，让朝中局势渐渐变化。
    凡显露出的才能，让他日益受到重用，加之用心经营，凡仅用三年时间便获得足以与十五皇子抗争的实力。
    武仁二十七年，十四皇子以五万精骑大败昀商国十万大军，彻底解决七梦王朝百年边患。武仁帝高兴异常，封其为平王。
    同年，十五皇子平息南方三郡叛乱有功，亦被封为宁王。
    于是，从前十五皇子一支独秀的局面，瞬间变成了平宁二王的分庭抗礼。朝中势力渐成两派，争斗日趋激烈。
    我抽空回了趟娘家，与父亲彻夜交谈。
    三日后，父亲设宴邀请平王，将三妹许与平王为妃。满朝哗然。
    我心中五味陈杂。想不到自己唯一能为凡做的事，竟是为他娶一位王妃。
    平王婚后三月，携王妃前往城郊千佛寺上香。
    两日前，我身体不适，搬至千佛寺静养。
    这样，我们无可避免的相逢。
    三妹挽着凡的手，亲切的唤我姐姐。我客套的应付几句，便准备离开了。转身的时候，我分明觉察到一股怨毒的目光。再回头，却只看到三妹甜甜的笑容。
    很久以后我才后悔莫及，明白自己当初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三妹，这个看似柔弱、一直被忽略的小姑娘，却在关键时刻，让我们功亏一篑。
    入夜了，我却心事重重，难以入睡。干脆披上衣服，到寺外走走。
    没想到，他竟然也在。
    “水儿”是他在唤我。
    我抬起头，微笑着看他。他便也笑了，笑得那样轻松自然，灿烂得，恍若天人。我一时有些怔了。
    “想什么呢？水儿。”
    “没什么。只是一直听人说你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眼神更是深不可测。却不知他们看见你这样的笑容，又会作何感想？”
    “呵呵，水儿不知道么？这样的笑容他们永远也看不见。只有你能看见。”
    我低头浅笑。他也看着我，不再说话。半晌，我忽然抬起头来，一脸的严肃。
    “宁王虽然聪明，但是冲动任性，心思简单，像个孩子，远不如你沉默内敛，心思慎密。皇后一族看似显贵，实际上树大招风，早已让皇上不满，一直在暗中压制，早晚要除。而君亦、知文虽然显赫，倒是安分守己，又结为同盟，势力稳固。我如今帮你娶得三妹，便是要让君亦一族处于中立，不至于偏向宁王。知文族长似乎颇青睐你，你定要好好把握。到时，不愁君亦不助你。”
    凡忽然沉默了。面容掩在夜色之中，让人看不清表情。半晌，才传来他喜怒难辨的声音：
    “水儿，你当真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些东西？”
    “当然不是。可是不论有什么原因，你既选择了这条路，我便要尽力助你。”
    “四年了。水儿。你嫁给他四年了。一步之差，便是天涯陌路。水儿，我们错过的，是一生罢？”
    我一时无言以对，许久才道“一切皆已成定局。我们，有缘无分罢。”
    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他一人的身影融入夜色。
    第二天我便回了宁王府。本以为一切依旧，却不想，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晚上，我的夫君宁王，忽然怒气冲天地回府，遣走所有奴仆，径直来到我房中。
    他狠狠抵住我的下巴，令我不得不直视他。他的眼中，充满了我从没有见过的愤怒和暴戾。
    “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到处留情，勾引别的男人？你以为我看不上你便可为所欲为了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是我的王妃，我的！”
    我们几乎打了一架，却终究被他得逞。
    他一早就走了。我彻夜未眠，怔怔地望着房顶。婢女来帮我梳洗，看到我遍体鳞伤的身体惊叫出声。
    他再也没来过我房间，却将我软禁，不许出府。
    而我已如同行尸走肉，没有了任何反应。
    就连太医恭贺我有喜了，我也恍若未闻。
    他依旧没有过来，只是解除了我的足禁，派来大量的婢女照顾我，名贵的补品也从未间断——可这有什么用呢？我依旧郁郁寡欢，甚至了无生意。太医对此很是忧心，连连摇头，叹着气走了。
    第二天，他便遣来了一个乐班。
    似乎是民间很有些名气的班子，曾有好几个乐师被挑入了宫。侍女安排他们入室演奏，我依旧散散地斜靠在榻上，任他们闹腾。
    然而很快，我便平静不下去了。那乐师吹奏的曲子，竟是当日与凡初见时凡吹奏的萧曲！凡曾告诉我，这支曲子是他自己所创，那么现在——
    我猛地做起，掀掉珠帘，走到那乐师面前。
    他微微一笑，停止了吹奏。像是感应到什么，我低头看向他的袖口。
    那里隐隐露出一块白玉佩。别人不知，我确是认得的——那是凡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平王爷请郡主保重身体。他说，他一定会来接您。”
    我身子一震，脑中一片空白。再然后，我听到那乐师跪地祈罪的声音：
    “请郡主饶恕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样就可以糊弄的么！滚，你给我滚出去！”
    乐班走了。宁王，也应该走了吧？
    我一阵冷笑。
    武仁二十七年，宁王妃诞下一女。帝后大喜，赐名七梦·朵，封为东平宁心郡主。
    我恨这个孩子，她是多余的。因而，当产婆抱着她给我看，要我起乳名的时候，我偏过头不予理会。产婆又去找孩子的父亲，他冷冷地丢下一句“多儿”便拂袖离去。
    多儿。多儿。你真不该来到这世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多儿已经五岁。我却从未亲近过她。
    这五年来，我从未踏出过王府一步，尽管宁王早已解除了我的禁令。可我已万念俱灰。
    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关系。那一夜似乎是梦。可是一天天长大的多儿却时时提醒着我，那不是梦。我一直没有想明白，那一天，他的突然发狂，到底是为了什么？
    朝堂上的局势愈加紧张了。武仁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两王的皇位之争也愈加激烈。
    武仁三十二年，武仁皇帝突然驾崩。皇后齐云氏欲立其子，平王带兵入宫，将皇后及宁王困于养心殿。
    而宁王府，亦被重重包围。
    门外忽而有喧哗声。一会儿，进来一位优雅的的妇人。竟是三妹。
    “姐姐。王爷让我来接您。”
    “王爷？哪个王爷？”
    “自然是平王。姐姐，您真是好福气，平王他，心心念念的，只有姐姐一人而已。”
    我随她进宫，一路畅通无阻，想必是凡的吩咐。到了养心殿，凡看到我，微微一笑：“水儿，你来了。”
    我点点头，看向宁王。他看着我，竟露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我心中一凛。
    下一秒，我便被三妹挟持。
    锋利的刀子抵住我的喉咙，我看到凡的脸色大变，起身想要过来。
    “你站住！”三妹微一用力，几滴血渗了出来。凡只得止住，眼中怒火升腾。
    “烨皇兄，你怎么也想不到，你日日同床共枕的王妃，竟会是我的人吧。”
    “是啊，十五弟，看来我真的是低估你了。”凡应付着宁王，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上。
    “姐姐，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对你？”三妹忽然发话，语气中满是仇恨。
    “从小，你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所有人都被你的光芒吸引，而我却默默无闻。我一直倾慕十五殿下，我多想嫁给他，哪怕是侧妃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你却轻而易举的成为了他的王妃！
    那时我都还不恨你。我认为这是命。我的命，我认了。后来你让我嫁给了平王——我知道是你，是你跟父亲说，要他平衡两王势力，父亲才将我嫁给平王的！
    按说，我一个庶出的女儿，能嫁给平王做正妃，已是怎样的恩赐了！我该知足了！我本想安安分分的做我的平王妃，可是你知道吗？新婚夜，他喊的是你的名字！
    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千佛寺，他对着你灿烂地笑。你不知道吧，那天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你们。我彻底的心碎了，绝望了。我恨你，你凭什么嫁给我爱的人，又凭什么让我嫁的人爱上你！”
    千佛寺。原来，是她告诉了宁王，才导致那天他的反常。
    我苦笑一下，没想到，三妹，她竟然。。。
    “烨皇兄。今天您可遇着一个难题了。这江山与美人，你是要谁呢？”
    我看向凡，他对我笑了笑，似云淡风轻。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十五弟，你放了水儿罢。你不是要江山么，我给你就是了。”
    武仁三十二年，平宁二王争夺皇位，平王兵败，后为不知所踪。宁王登基为永康大帝，是为永康元年。
    同年，宁王妃萼，追封为孝慧仁皇后。原东平宁心郡主封为宁心长公主。
    而这时候，我和凡已在我们相遇的深山中安定下来，并且，我怀上了凡的孩子。
    其实，我相信凡是有能力江山美人两不误的，可是他偏偏借这个机会，放下了肩上的重担，带着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皇权帝位，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我还记得，初遇时的他，那般遗世独立，不似世间凡人。
    新年的第一天，我们的孩子降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婴。凡抱着他，说：“水儿，你我相遇九年，却是九年的肝肠寸断。这孩子的到来，结束了我们曾经痛苦的九年，带给我们新的生活。我想，就叫他九年吧。”
    哦，九年，九年，你是新生的曙光呵。
    故事到了这里，该是多么的幸福美满啊！是啊，我也曾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可是上天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转眼间，九年九岁了。我和凡，带着九年，在这世外桃源幸福地生活了九年。
    这天，是我的生日，凡一早就带着九年下山了，想为我买点儿礼物。
    日近黄昏，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心急如焚，下山寻找。到了邻近的村子，竟发现那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是他，定是他的人发现了凡，又寻我未果最后愤而屠城！
    我绝望了，为什么，他明明不爱我，却始终不放过我！
    我疯了一样寻找凡，终于找到了他。他的身上插满了箭。一支、两支、三支、四支……我将箭一支支地拔出来，血溅了我一身。可是凡一动也不动。凡，凡，凡，你要丢下我么，你真的要丢下我么？
    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被雪衣门人所救。
    我将凡安葬在我们的竹屋旁，又出外寻找九年，却一直未果。
    万念俱灰的我，忘却前尘往事，拜入雪衣门下，从此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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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亦·兰水（七梦王朝），京都人氏。生于武仁八年，卒于永康元年（武仁三十二年）。原封东平沁心郡主，谥孝慧仁皇后。
    其父任第一将军，母系东平从心郡主。其女七梦·朵原为宁心长公主，后登基为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宁心皇帝。
    史载沁心郡主于永康元年因病辞世，追封孝慧仁皇后。然野史传闻，郡主年轻时与平王相恋，后因皇命难违嫁与宁王（即后来的永康大帝）。遇平宁二王争权，兵变皇宫，郡主不忍见二人相残，遂自刎于殿前。宁王悲愤欲绝，放弃皇位，归隐山林。
    此事流传民间百年，世人感念郡主仁德，叹息二人深情，遂在其封地东平筑一祠堂，四周种满兰花。故又称其为兰花美人。
    ——《美人图·兰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