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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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月痕》之《永相随》二
    再次见你,在萧廖的江南。
    是夜,平南王府内,你被人粗暴地推至我前。朦胧的月色中,你依旧着着那件粗布的衣裳,顶着落魄却不自哀的傲然神情。
    我抬手,你从容地坐下,惹得侍从们一阵惊呼。
    我不屑,冷冷地挑起眉,却在那一刹见到你微微地失神。
    我在心里孑然地笑着。褪去了俗衣,换上了雍容地龙袍,我已不再是日间玄武湖畔上那黯然神伤的少年。世俗便是如此,上苍赐予了帝王奢侈与糜烂,却偏偏吝啬于心酸苦涩。
    “酒不伤人,人自伤。”盯着我的脸,你忽然叹息。
    心头一紧,暗藏的心伤就这样被你轻易揭开。但我仍就装出一世的清高,冷冷地笑着。
    众人亦跟着笑了起来,那虚伪的笑里有太多的蔑视,然那却不是我的真心。
    你无意去看世人丑陋的嘴脸,澄清的眸子落在我身,荡起无限心疼。
    我醉了,怅然间,我仿佛又见到了母妃苍白的泪脸。她握着我的手,满心满腹的愁苦。
    “煜儿,为何上苍留下的会是你呢?”她埋首于我的臂弯,清泪不断。
    我仰起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是啊,为何留下的会是我?
    挥手喝退众人,独留半世清冷。
    向月而立,足下波光冉冉,冷了一池的水,也冷了一颗早已无温的心。
    披风落上我肩,在我又一次地愕然中,你已立于我的身旁。
    后退,无措地后退。我的唇在不冷的夏夜里战抖不已。
    “你为何这般地伤心呢?”你指着半边的月,似自语,又似在问我。
    我茫然地望向你,身体不觉一震。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知道。”你回首,粲然地笑,“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愣住,随即大笑出声。
    一个君王,一个俗人……破碎于那掌之下,我却还天真的以为那是出于你的无知。
    “好,很好。来人呐,给朕拖出去斩了。”
    侍卫们冲进来,你仍就毫无惧色。
    火光中,冷然的笑自你唇角化开。那一刹,万般色彩落入我眼却只有一种颜色。
    “飞鸟和鱼,你是谁呢?”你问。
    云鬓乱,晚妆残,
    带恨眉儿远岫攒。
    斜托香腮春笋嫩,
    为谁和泪倚阑干?
    “飞鸟和鱼,你是谁呢?”
    从梦中惊醒,天边已泛出淡然的白,幽然的灰。
    无名之翼悄然飞过,冷残半边留。
    世间万物,飞鸟占尽无穷天宇,鱼儿则徜徉无限海域。
    飞鸟何其自由,鱼儿又何其的自由?
    然飞鸟之自由与鱼儿之自由皆是有上限的。飞鸟离了天空,就如同被折去了双翼,生来能飞却不自飞;鱼儿亦是如此,无水之鱼又怎能被称之为鱼?
    你是谁呢?
    想起你的话,我不觉凄然地笑了。
    是啊,有谁来告诉我,我究竟是那被折去了双翼的飞鸟,还是那离水的困顿之鱼?
    第三次见你,在初遇的玄武湖畔。
    七弦琴置我掌下,流水之音缓缓化开,好似那飘在水面的青涩花瓣,淡淡的忧,暗暗的愁……
    细雨中寂寞顿生。高亢之音忽起,柔和之音遂止,却留下一片潮红。
    “陛下——”侍从们慌乱一片。
    我挥手制止众人的前行,茫然无知地盯着那自我指上流出的鲜血。
    弦断了,破碎的是琴,是曲,亦或是我黯然的心?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悠然一阵叹息,仿若我心上的颤音。
    蓦然地抬起头,我毫不设防的心在这潮湿的季节里被你藏着心疼的眸子窥视地不剩一寸洁净之地。
    “我没有走。”你独自笑着对我说。
    混沌之中,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伯牙冷坐江畔,黯然神伤地弹着销魂的曲子。然后,他遇见了钟子期……
    喝退侍从,在江南的烟雨楼里独留你我。
    你说:我没有走。
    “为何不走?”我冷然地问,足下淌过半世浑浊。
    你没有应我,却在我愕然的那刻忽近我身,执起我流血的手指纳入口中。
    舌尖滑过我的伤口,不疼,却漾起令人心醉的愁苦。
    惊醒,我匆忙地抽回手,愤愤地转身。
    “你到底为何不肯离去?”声音颤抖。我是气我自己,那暧昧的温柔竟让我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这半世的荣辱。
    身后无音。莫名地乱纠缠着我。
    挥手抚落七弦琴,琴身着地,似有什么破碎开来。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昨夜,我为何要放了你?
    你抬起澄清的眸子,目光卓然,落于我身。
    轻轻地叹息:“‘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煜儿,杀了我,今后还有谁能读懂你的寂寞?”
    杀了我,还有谁能读懂你的寂寞?
    声音徘徊于心头。那年的钟子期无心的喝彩,却意外地敲开了伯牙紧锁的心门。从此,再无他人能够入住他的心。所以当钟子期离世,伯牙也毫不留恋地烧毁了自己的琴。
    小时候每回听师傅说起这段故事,我总也忍不住去叹息伯牙一世的才华随同那稀世的宝琴葬身火中。
    世人亦是如此吧?或惋惜于我之惋惜,或赞叹于那“知音”的传说。
    然而,当岁月逝去,当我踩着万金的台阶站上一国之君的位置时,俯瞰群雄,我所得到的不过是更深的寂寞。
    于是不禁去想,当初的那把火烧掉的是伯牙的琴,伯牙的才,亦或是自身的自由?
    茫然半世,无音亦无曲。清冷山林,只带一段锥心的记忆独自徘徊。那时的伯牙,那时的钟子期,究竟谁才是黄泉路上的孤魂?
    一个死去的活人,一个活着的死人……
    晓月坠,宿云微,
    无语枕边倚。
    梦回芳草思依依,
    天远雁声稀。
    啼莺散,余花乱,
    寂寞画堂深院。
    片红休扫尽从伊,
    留待舞人归。
    有句话,你是没有错的——我杀不了你。
    我不是伯牙,你亦不是钟子期。若是你死了,我绝不会烧了我的琴,也不会留下寂寞的自己。我是唐之君主,虽身于没落,却终究非寻常百姓。我有一世的福可享,而你的生死不能改变我的未来……可是若是你真的死了,我会忍不住在后半生的岁月里偷偷地想你,想这烟雨江南的相遇,想你扇醒我的那一巴掌,想你神伤地吻我指上的污血……
    “这一世,我会是你心上永远的痛。”那夜的雨中,你举着杯戏言道。
    我牵起一抹深碎的笑,无言以对。那一刹,我明了你是对的……
    夜夜相聚于玄武湖畔,无帝王之身份,无君臣之礼节……有的是流窜于我指间的华丽琴音和总也断不了的杯中的愁苦。
    我们相处的时候并无太多的话语,大多数时候,你只是在黑夜中静静地看我,静静地听我……你从不阻止我弹完曲子,尽管曲落难免落寂,你却说只有在这时我才是你的煜儿,而你也只是我的胤。
    你的眼睛有时澄白清澈,有时又浑浊如雾。我不懂你不经意流露出的忧心,不懂你每每抱着我时细微的颤抖……然,我知道在这并不太平的金陵城内,只有今时今刻你我彼此拥有。
    身于乱世,国家衰败至此,我岂能有更多的奢望?
    每天每晨,从你臂弯中醒来,望那天边不知何时就不再升起的太阳,我对自己说,倘若金陵被攻下,你绝不会成为宋之奴役。
    我会救你,只因我不想成为那活着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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