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农堰高坎二十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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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方鹏飞到新繁镇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在街上随便吃了一碗小面,慢悠悠地走回新农堰高坎,在窗台木栏后面摸出房门钥匙,一开门进屋就吃一大惊。屋里处处整洁不说,满屋子弥漫着那天在三婶身上闻到的那种淡淡幽香。里屋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被子叠得规规矩矩,原先被隔壁灶房烧火做饭烟熏得发黄和弄死蚊子血迹斑斑的蚊帐,已经被三婶洗的干干净净,变得白净如新。方鹏飞自己躺在床上抽烟,在蚊帐上烧坏的那两个大洞也被三婶补得巴巴适适。整个屋子里变得亮堂好多,洋溢着温馨和亲切的气息。虽说方鹏飞心有余悸,但还是满心欢喜和高兴,深深吸了一口满屋的清馨香味,心里很是受用和舒坦。
    方鹏飞在屋里休息了一下,想到还是去自留地里转一圈,看能弄些啥子菜回来好做晚饭,其实脑壳里另有闪念,想从林盘小道路过的时候好远远地瞟一眼三婶家那边,看看妞妞在不在。他想把带回来的糖果尽快给妞妞,看妞妞喜欢的样子,看三婶高兴的笑容。可惜他扛着锄头来回两次经过都看到三婶家的门虚掩着,没有看见三婶和妞妞的身影,倒是“国舅”家院子里有好热闹的动静。这时“国舅”婆娘正好走过来,招呼他说:“今天”破五”你就回来了啊?”他应付说:“城头不好耍。”“国舅”婆娘笑话他,说:“城头都不好耍,乡坝头就更不好耍了。”恰巧“国舅”也从院门口探出身来,看到是他,高兴地说:“方娃回来了啊,晚上到我这里来喝酒。”方鹏飞问他:“啥子事情这么高兴哦?”“国舅”走过来低声说:“好事情,晚上你来我们再摆。”
    方鹏飞到新农堰高坎大半年了,很少到哪家串门,“国舅”突然喊到去他家喝酒,想必是有啥子开心的事情。但方鹏飞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推脱说:“算了,大过年的不好?你看我把晚上的菜都弄回来了,谢了,再说……”“国舅”却十分热情地说:“哎呀,你客气啥子哦,那句话是咋个说的呢?哦,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我等到你。过年你一个人难得弄,一定要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
    “国舅”的盛情不好再一口推辞,心里还是有些忌讳,毕竟“国舅”是个四类管制分子,方鹏飞怕生产队啥子人看见,说自己和四类管制分子打得火热。“国舅”也看出来了,说:“你怕啥子嘛,看不起人嗦?你擦黑过来,再说你我就隔两堵墙,几步就过来了,真的!”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方鹏飞想也正好把自己晓得的当前形势告诉他,只好勉强答应,说:“那就这样嘛。”“国舅”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那我等到你。”
    晚上有了着落,方鹏飞心里就没有那么急了,回到屋里四处打望一番,最终打起那几本《大众电影》杂志的主意,但又有些舍不得,实在是想不出有更合适的纸了。姐姐给的一大包白糖应该有三斤多,方鹏飞选中一本认为一般的《大众电影》,小心翼翼从中间拆取了两大页整张画报纸,把姐姐给的一大包白糖分成三包包好。盘算着送一包给周队长,晚上到人家“国舅”家不好空手要一包,最后一包打算给三婶,谢谢人家帮着洗东西和归置屋子。爸爸给的那两瓶白酒要留下一瓶,一瓶送给大队书记王幺伯。方鹏飞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摘下手表压在枕头下面,把要送给王幺伯的那瓶白酒装进军用挎包,锁上门往二队去。大过年的,路上没有碰见熟人,田间的麦苗和油菜绿茵茵的,有少部分的油菜花率先开放,星星点点的黄色甚是好看,春天真的到来了。方鹏飞之前就听有人说过今年是“春抱春”,一个预示有好收成的年份,几天前他还在家里跟爸爸妈妈和姐姐吹嘘过这些,姐姐说他假老练,爸爸却夸他晓得这些说明在乡下是用了心的。
    到了王幺爸家,王幺伯看到方鹏飞还有些吃惊,说:“哟,你都回来了啊?”方鹏飞说:“中午公社喇叭歇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来给书记拜个年。”方鹏飞从挎包里拿出那瓶酒,说:“也没有啥子拿得出手的,这是我爸他们西昌五七干校自己生产的,我爸说这个还可以。”王幺伯接过酒,起身到门口亮处仔细看那瓶酒,眉开眼笑地念着酒瓶标签上的字:“工农兵粮食大曲酒,五十二度,西昌五七干校自制,好酒啊!你娃还真的是懂事,晓得我喜欢这个就送我这个!你说这是你老汉他们西昌五七干校自己生产的,那肯定巴适!我听说过西昌五七干校都是省里市里的大干部,最起码也都是县委书记县长和局一级干部,你老汉他们还是潇洒嘛,自产肯定也自销自己喝噻。这个应该是好东西,肯定比我们天天喝的苕干蔗渣酒口感好!好好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谢谢你老汉……
    王幺伯高兴地收下了那瓶酒,兴趣盎然地和方鹏飞摆起龙门阵,他说:“方娃,还是像你老汉他们那样在城里头当干部的好啊,想当初我也不晓得是咋个脑壳进水了,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时候,我硬是闹到要回这个乡坝头来,要不然我也是可以留在城里头当干部的。我不是跟你娃吹,我们那支部队是五七年最后从朝鲜撤回来的,那个时候我都当上副排长了。转业的时候上级原本是要分配我到你们成都公共局当干部的,手续都给我开好了,说是要我去刚刚成立的公共汽车公司当个啥子副股长,当时我还跟人家发了好大的火哦,鼓捣不干硬是要回新繁县来。后来我回到了新繁县,县里安排我回花牌坊公社报到,公社书记给我谈话说要我到兽医站学到给牲口打针,我说我才不干那个呢,给畜生打针我还如回新农堰来种地安逸,公社书记就说那你就回你们新农堰当支部支书。结果跟我一起回来那个狗日的肖三娃和游麻子还有梁大炮,他们三个捡了个便宜,现在一个当了公社人武部的部长,一个后来还调到了省上畜牧局,梁大炮当上了公社书记,都是正儿八经的干部。你晓得不,他们三个都是和我一起当兵走的,在部队上还一直都在一个连队,我当副排长,那三个都是老子手底下的班长副班长!你说我怨人家哪个?还不是怨我自己,硬是放跑了两次机会,你说我那个时候是不是脑壳进水了是啥子。那个时候还不是跟你们现在年轻人一样,四肢发达脑壳简单,脑壳发热还打不过调来,你看头十来年那些红卫兵整好凶,闹啊打的,全国都叫他们闹焦了。结果咋个样?**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就革了你们整个这一代年轻人的命。**也英明,说你们是知识青年那还是抬举了你们,其实把你们豁安逸了,大学十年不招你们这一批学生娃娃,改成招工农兵学员。你说现在这个乡坝头有啥子好的?想起当初我现在还后悔呢,现在你们这批娃儿终于有个盼头了,恢复高考了,所以我跟你说要好好听话和表现,空了好好看些书。去年你娃刚来肯定是没有搞的,今年不晓得对你们这批知青的政策得不得改,要改了的话我们大队把你推荐去参加高考,你娃不要整天恍兮惚兮的……”
    王幺伯振振有词,即吐诉了自己那些悔之晚矣的懊恼,又旁敲侧击地教训了方鹏飞一番,说到了他的痛处。当然,这也算是一种激励,多少也有几分暗示的意思。方鹏飞晓得王幺伯的威严和厉害,绝不会因为一瓶酒被撼动,在新农堰高坎插队落户的知青命脉全都掌握在他一人手里,他咋个可能轻易的撒手呢。方鹏飞也就只好装傻迈开这个话题,接着跟王幺伯套近乎,说:“那你那个时候最起码也该留在公社。”王幺伯嘴上漏出一丝苦涩,说:“年轻噻,就想当个支书总比给牛打针有面子,我五二年从这个新农堰高坎走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几年后回来就管了整个新农堰高坎一千多号人。那个时候都说我们是出过国打过仗的人,是见过好大世面的人,其实不然,我们当兵始终就在一个连队里,行军打仗吃饭睡觉来来回回就那么一百多号人,见过最大的首长也就是团长政委了,还就只有一次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其他的就不要说了,连个副师长是个啥子样子都不晓得,这个事我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说过,怕说出去丢人,今天高兴都说到这里了,说了就说了。当然,那个时候还真想早点回来接过婆娘……算了,不说了!过几天你们生产队就要开塘了,你能按你们生产队给你安排的时间提前回来就好,我就喜欢听招呼的知青,好好干哈!”
    在王幺伯家,方鹏飞第一次见到了王幺婶,王幺婶身材矮小瘦弱,跟其他乡下女人一样,就晓得一刻不停地忙家里的那些琐碎事情。在王幺伯和方鹏飞说话的时候,王幺婶只是一声不吭地进进出出,就当没有外人一样做她自己要做的活路。看的出来王幺伯在外面八面威风,在家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方鹏飞还隐约感觉到王幺伯对王幺婶不咋个满意,总是给王幺婶做脸做色的。也是,这么一个悄无声息,身材又矮小瘦弱的女人,怎么看都跟王幺伯这个气度不凡和身材高大威猛的男人不般配,难怪不得王幺伯说起当年转业回乡成家的事情,就有那么一种后悔不迭的意思呢。在王幺伯家里,方鹏飞还见到王幺伯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看得出王幺伯很喜欢他这个儿子,只可惜是个残疾娃儿。
    方鹏飞从王幺伯家里出来天色已暗,他抓紧时间回到自己屋里,拿了要送周队长的那包白糖,拿上手电马不停蹄地去了周家院子,周队长见到他也高兴地说:“你娃这样做就对了!”方鹏飞说:“回去耍都没有耍安逸。”周队长说:“我又没有鼓捣你今天就回来哈,是你自己不多耍几天回来还怨我,你说我们新农堰高坎有啥子勾到你的哇?”“还不是生产队搞的那些塘秧噻,叫我好不放心了哦。”方鹏飞跟周队长贫嘴。周婶一进屋来就插话说:“喲哟哟……就跟你是塘秧把式一样,”假素芬”一个。”看见方鹏飞放在方桌上的那包白糖脸都笑烂了,一个劲地说:“哎呀,你回来就回来了嘛,还给我们带这个来,现在这个白糖好稀奇哦,我都好多年没有见到过白糖了,现在就那么一点糖票还只能买到黑黢黢的古巴白糖……你来耍就是了还拿啥子这么稀罕的东西来嘛,你坐!”方鹏飞说:“这是我姐他们兵团农场生产的,我来给你们拜年总不能空起手来噻。”周婶笑着说:“哦哟,你好客气哦。”
    在周队长家坐了一会,方鹏飞看天色已黑尽,想到“国舅”在等自己,几次想起身离开都被周婶客气地挽留住,周婶还叫他吃了晚饭再走,方鹏飞扯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最后还是周队长说:“人家刚从城里回来也累了,早点回去收拾一下。”方鹏飞这才抽身离开。
    方鹏飞再回到屋里拿上另一包白糖准备去“国舅”家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但又怕“国舅”说自己不守信用,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去了。方鹏飞心里另外还有一个打算,他想在“国舅”家喝完酒出来后,再看看三婶家那边有啥子动静没有,要是可以的话就去一趟三婶家,把要给人家的东西给人家。于是,把最后那包白糖和从家里搜刮的糖果都装进了挎包里,又从枕头下面拿出手表来戴上,吹灭煤油灯锁上房门,趁着夜色绕到晒坝后面的林盘里。
    正月初几的天冷飕飕的,头顶没有月亮,林盘里漆黑一团。方鹏飞打着手电,顺着脚下被人踩踏出的便道往前走,刚走到林盘里生产队的牛圈茅房边,就听见“国舅”家那条大黑狗“汪汪汪……”地直叫唤,然后就看见“国舅”提着一盏马灯开了院门,喊住黑狗:“黑子,叫啥子叫!”然后对方鹏飞说:“你咋个现在才来哦?”方鹏飞说:“现在也不晚噻,还不到七点呢。”进了“国舅”家院子,大黑狗黑子一直围着方鹏飞打转,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那样子很不友好,弄得方鹏飞心里发怵。“国舅”领着他往屋里走,安慰他说:“没得事,黑子现在在认识你,以后它就晓得你是我们家的朋友了。这条狗是前几年我原来的一个工友从康定带回来的,哎,你说怪不怪啊?大年三十那天我去新繁赶火把场,这狗鼓捣撵路跟我一起去新繁,还一直冲到前头……来来来,坐,都等你好久了。”“国舅”把手里的马灯挂在墙柱子上一根大钉子上,堂屋方桌上已经摆上好几个菜,还有一瓶酒。方鹏飞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也太客气了,我也没有啥子好送你的,这是我姐姐从云南带回来的一点白糖,就算我给你和婶子拜年了,婶子呢?”“国舅”和方鹏飞谦让了一番,说:“那我就小见愧领了,婆娘娃儿他们早都吃了上床了,乡坝头天一黑又没有啥子耍的,连个电灯都没得,弄归一了早睡早起都习惯了。”
    “国舅”倒上酒,说:“来来来,我们先整一杯再说。”酒后,“国舅”再倒上酒,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这黑狗鼓捣要撵我的路,还一直冲在前头是不是?隔新繁还有一两里路远,这狗就使劲不停地往前跑,我只有在后头跟到撵。嗨!你说这狗是不是太灵了,原来送我这条狗的那个工友居然就坐在东街茶馆里喝茶呢!你说灵不灵?”方鹏飞端起酒和“国舅”碰了杯,似信非信,说:“要按你说的就灵得不能再灵了,你跟我摆的这个事是不是真的哦?”“嗨!咋个不是真的呢?”“国舅”简直得意得要死,居然掏出了一包带锡箔纸的“彩蝶”烟来,先在方鹏飞眼面前亮了一下,然后抽出一支给他说:“这么高级的烟你娃儿抽过没有?”方鹏飞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是看到我爸原来抽过。”“国舅”有些激动地说:“你猜咋个的?我那个原来的工友现在居然抽的是这个,还很大方的给了我一包。他说他是回来过年探亲的,一见了我就跟我说,单位上还真是收到了我写的那封信了,而且现在单位上上下下都晓得了这个事情。他还跟我说其他被打成右派的也在写信反映情况,只是我这个事情比较特殊一点,说是居然在我的档案材料里头只有一份右派处理决定,没有找到我的右派言论证明材料和调查材料。”“这个是啥子意思呢?”方鹏飞听到“国舅”这么一说,都替他着急。“国舅”倒像不着急了,起身拿下墙柱子上的马灯,杵在灯的玻璃罩口把烟点燃,之后又把他那支烟递给方鹏飞,待方鹏飞也接燃烟后他又把马灯挂回远处,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事情要是真给老子弄清楚了,老子才冤枉死了哦!我那个工友给我说,要是那些材料找不到,或者说原来根本就没有,就只有那份对我右派处理的决定话,说不一定老子这个右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假的!”方鹏飞觉得“国舅”讲的这些,完全跟开国际笑话一样,但又觉得有些不对,就说:“不得哦,按理说你早都被处理回原籍了,那你的档案现在就应该在……在公社,咋个你的档案还在原来单位上呢?”“国舅”说:“这个你就不晓得了,我们那批人被弄回到原籍的时候就只有一张纸,是啥子右派处理决定之类的,反正老子也记不得了。”“是这样的嗦?”方鹏飞疑惑地说。
    “国舅”又给方鹏飞一支烟,点上烟后接到说:“这些都是我那个工友悄悄跟我说的,说是我这个事情现在单位上还捂到的,不过现在上上下下都晓得了,捂是捂不住的,州公路局现在在查我那个右派处理决定是咋个来的。”方鹏飞说:“这个好查得很噻!查当时是哪个在管那个大印的,再查你那份右派处理决定是哪个写的不就清楚了!”“你娃说对了!都晓得是该这样起的,但关键问题是当时管大印的那个人出车祸死了,原来说要把我弄成右派的那个领导文革中也被打成反革命,还遭判了刑,弄到青海去了,说的现在人都没有找到……”“国舅”越说越激动。方鹏飞说:“不管咋个说听,这么说对你还是个好消息啊,那你打算咋个办呢?这次我回家倒是听我爸说了一些当前的形势。”
    “你老汉咋个说的呢?”“国舅”情绪激昂。方鹏飞把他爸说的那个大概意思给跟“国舅”说了一遍,“国舅”异常冷静地听着,之后说:“你老汉说的对,毕竟你老汉是当干部的,我百分之百的有信心。现在我不急了,再说人家只是私下个人给我透的这么个信,不代表单位。但是,我想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不管我这个右派是假的还是真的,反正现在已经是引起了我原来单位上的注意了,我就等他们慢慢给老子查。我不急,我这心里都已经急了二十年了,我再急也没有啥子用,我就等!总有给我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总有老子挺起腰杆来的那一天。这个事情我还就只跟你一个人说了的,真的!我还一直瞒到我婆娘的,我就怕她给老子拿起半截就跑,但我必须给你这样的朋友说说,不说我心里就憋得慌,你晓得不……”“国舅”说着眼泪花都下来了,想必他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压抑在他心里,方鹏飞安慰他说:“我能理解你,我们不急这一哈,久等必有一禅!”“国舅”激动地端起酒杯,说:“对对对,久等必有一禅,我谢谢你哈,来来来,我们干一起了!”
    从“国舅”家出来的时候,方鹏飞往三婶家那边仔细看了一下,像是还有光亮,只是很微弱。“国舅”家的黑子像是已经熟悉了方鹏飞,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走走停停,他快步走到了林盘和晒坝交界的地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九点十分。林盘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一丝别的啥子动静,只有黑子蹲在他身边“呼哧呼哧……”地出气声,他用手摸了摸黑子的脑壳,悄悄说了声:“回去……”黑子竟然很听话地用身子靠了靠他的腿后跑了。方鹏飞心里掂量着挎包里要给妞妞的那些糖果,还有那一包白糖和那盒百雀羚该怎么办?是现在就直接去三婶家呢?还是再等几天开了塘,三婶来干活路的时候再给她?如果现在直接到三婶家会不会很荒唐,搞不好还会弄出啥子闲话很尴尬?要是过几天三婶来了再说,又会不会显得自己有些冷漠和勉强?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转身慢慢向晒坝里走去。突然,他又停住了脚步,整个身子僵住在那里。旋即,他下定了决心,毅然决然地向林盘里走去。
    方鹏飞再次走到生产队牛圈茅房边上的时候,黑子突然窜了出来,着实吓他垒尖尖一跳。看来这畜生还真是和自己熟悉了,所有对他才没有又叫又咬,他压低声音招呼黑子:“讨厌,回去!”可是,黑子依然消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意思。方鹏飞又小声地要这畜生赶紧离开,但它就是不走,弄得他心里开始紧张起来。三婶家门缝漏里出的那一星半点灯光,在这漆黑一团的林盘里尤为显眼,方鹏飞回头再向“国舅”家院门那边看了看,黑乎乎一片啥子都看不见。他轻轻地敲了一下三婶家的门,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听到三婶在屋里问道:“哪个啊?”方鹏飞低声应了一声说:“是我……方娃。”
    小门隙开了一条缝隙,三婶背着光亮,方鹏飞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惊讶地说:“你咋个这么快就回来了呢?快进来说。”不等方鹏飞说啥子,三婶一把将他拉进了屋里,然后赶紧关上门。方鹏飞跟在三婶身后往里面的灶房里走,说:“周队长要我初八之前就必须回来。”三婶说:“我晓得,今天才初五的嘛……你不是说你爸爸和姐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咋不跟他们多待几天呢?你也真是的……”方鹏飞能感受到三婶在昏暗的油灯下仔细看着自己,笨嘴笨舌地说:“刚才在”国舅”那里……喝了点酒……我想……哦,这个白糖是给妞妞的,还有这些水果糖。”方鹏飞急着要把挎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三婶说:“到里面来坐嘛。”
    方鹏飞跟在三婶身后进到了里面的灶房,把挎包里的白糖和水果糖拿出来递给三婶,他的手和三婶纤细的手触碰了一下。那一刻他心里抽搐了一下,这双给自己收拾屋间和铺笼被帐的手很柔软细滑,像磁铁一样充斥着魔幻般的吸力,叫他心跳不已。三婶把东西放在方桌上,也没跟方鹏飞客气,坐在方桌前取下别在头上的发夹,轻轻挑去煤油灯芯上的灯花,灯光一下亮了好多。三婶把发夹再别回头上,说:“一回来就到人家”国舅”那里去喝酒,你还真不客气哈。你坐嘛……”方鹏飞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没有想去的,是他鼓捣我去的。”他走到里屋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妞妞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于是自找话题说:“妞妞回来过年啦。”三婶说:“前天我从娘家把她带回来的,妞妞还真是没吃过你们城里的糖果呢,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给她带回来了这么多……”三婶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想必是心里高兴和激动。方鹏飞晓得三婶一直把妞妞放在娘家都是因为她自己的那些事情,每当农闲的时候,三婶都会回到河对岸娘家把妞妞带回来住上一些日子,等到农忙了再送妞妞回她娘家那边去。每次妞妞回来都一个人在家里和林盘里耍,有时候看到晒坝里没有人了,也到晒坝里耍一下,在他门口晃一晃。妞妞从来不和高坎上其他娃娃一起玩耍,更是和其他大人离得远远的,这应该都是三婶教的。每当方鹏飞看见妞妞的身影在自己门口晃荡时,都想叫住她陪自己玩一阵,只是每次还等不及叫她就溜跑了。而且妞妞每次跑不远,会停下来躲在大公仓房的墙角或是草堆后面窥视他。
    三婶又叫方鹏飞坐,他还站那里,心里还是怕在三婶家里呆的时间长了会招来不好的影响。于是,他说:“不坐了,我就是过来给妞妞送糖的,还有谢谢你把我屋里收拾得那么干净。”方鹏飞发现三婶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而且很别捏冲他说:“坐一下又不得把你咋个起。”方鹏飞有些尴尬,十分为难,心里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把包里的那盒百雀羚拿出来给她,也不晓得她会不会收下这份礼物。当然,一盒小小的百雀羚也算不上是啥子礼物,真要算是礼物的话,那又是为了啥子?他心里再三掂量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把那盒百雀羚拿出来给三婶。这些都是他在车站百货商店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的,要是当时就晓得会有这么难堪,他肯定不会要这盒百雀羚!他对三婶说:“都这么晚了,我就不坐了,走了,以后……以后再抽时间来……”“你要这样说那我也不好再留你了……”三婶说的声音显得生疏了好多。就在方鹏飞起身刚要转身往刚才进来的外间走时,三婶一把拉住他说:“你跟我来,走这边。”
    三婶领着方鹏飞从灶房门口出来,再从严二叔砌的那堵墙边绕到后面猪圈房里。猪圈房里一片漆黑,只能就着从屋子墙缝漏出来的一点点光线,看见走在前面的三婶身影。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三婶后面,只听她小声说:“以后你要再来就走这边,免得叫人家看到了说三道四的。”
    猪圈的尽头是一条很窄的夹缝墙通道,方鹏飞依稀可辩夹缝墙里面就是三婶家进门的那间偏房,三婶走到头里搬开了一块竹篱笆,那里漏出一个出口,能看见外面是一大垄竹子遮挡住这个出口。在黑暗狭窄的夹缝墙通道里,三婶和方鹏飞靠的很近,能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幽香,感受到了她急促的气息,他自己也有些心慌不已,手脚无措。三婶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低声说:“晓得了嘛,以后你要再来就直接走这里,不要再敲门了哈,这里哪个都不晓得,你直接从这里进来就是了。”方鹏飞都没有来得及过脑子,就应声答应说:“嗯。”“那你走吧,小心哈。”三婶在后面这么叮嘱他。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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