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农堰高坎十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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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方鹏飞有一本宋词,没事的时候天天翻,他看到苏轼《于潜僧绿筠轩》开篇的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想到这跟自己在新农堰高坎的生活有关。乡下不逢年过节要吃点肉都是个稀罕事情,知青插队落户头一年每月还配发半斤肉票,但这点肉塞牙缝都不够。所以“宁可食无肉”简直就是扯蛋,不是啥子“宁可食无肉”而是根本就没有肉吃。第二年就更惨了,方鹏飞连这一点点塞牙缝的肉票都没有了,要打牙祭就得逢场天去新繁镇赶场,供销社食堂有三角二分钱一份的盐煎肉。这样要打一回牙祭,来回跑二三十里路不说,更重要的是要耽误一天挣不到工分,还要倒花掉一天的工分钱。生产队社员家里要吃肉全靠卖年猪那点返还肉票,方鹏飞连自己都难喂饱,哪还有闲心喂啥子猪哦!吃一次肉简直就是一种奢望。但对生产队社员家里来说,“不可居无竹”,这倒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知青房和生产队大公仓房后面有一大片林盘,有三四十亩宽,林盘里竹垄紧密,青翠茂盛,竹梢高耸,参天蔽日。夏日无风时,林盘里一片阴森凉爽,蝉声嘶鸣。若有风吹,千万杆竹梢摇曳舞动,叶片扇的“窸窸窣窣”响。真要是有个大风大雨,方鹏飞躺在屋里床上都能听见外面风和雨搅动得整个林盘“稀里哗啦”地山响。即便是到了冬天,大部分的老竹叶掉落了,竹垄下面铺满掉落的竹叶,一地枯黄,林盘里依旧生机盎然,各家院落的鸡、鸭、猪和狗,都会跑到林盘里来拱土觅食,玩耍追逐。
    林盘另外三个方向,分别是钟家、周家和严家的院落,知青房背后还有一户单独的一家人,宋家。林盘里有各家各户的竹垄,哪一片竹子归那家、哪一垄竹子归那户,各自心里都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搞错。各家各户都很看重自己家的林盘和竹垄,因为,这都是自己家上辈人传下来的财富和念想。据说刚公社化的时候,各家各户都把自己家的林盘和竹垄入了合作社,那时林盘和竹垄就全都归农业合作社集体所有了。具体说到管理上,应该归大队上管,大队又下放给生产队管,反正再不归哪家各人管了,其实就是没有人管。到大跃进食堂化和大炼钢铁的时候,集体食堂砍树砍竹子生火做饭,以后又搞小高炉大炼钢铁,也砍树砍竹子烧,把整个林盘糟蹋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了。那个时候大家看到都心痛不已,闹着想把原来属于自己家的林盘和竹垄要回去自己管理。这事闹到闹到不晓得咋个就闹成了反对人民公社和社会主义,为这个事情闹得最起劲的有两家人,居然被划成“反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坏分子,被监督劳动改造。可是没过几年,上面居然又下令将整个川西坝子农村院落的林盘,从集体所制有中剥离出来又退还给各家各户自行管理,这片林盘和竹垄才算没有被彻底毁掉,又慢慢恢复了生机和灵性。说来还是被弄成“反对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坏分子那两家人最冤枉,林盘竹垄倒是退还了,但那顶四类管制分子的帽子戴在他们脑壳上就扯不脱了,真还是有点冤枉!
    在乡下人看来,林盘里的竹子和竹垄就是他们自己家的“攒钱罐”。因为,各家各户除了要用这些生长出来的竹子编织和制作各式各样居家过日子的家什外,还是各家各户主要收入来源的一部分,更是日常过日子油盐酱醋和点灯买煤油钱的出处。只是在这片林盘中还隐没了两家人的院落,一家是宋家,另外一家就是三婶家。
    周家和钟家两姓在新农堰高坎算是大家族,同宗兄弟分支散叶下来周家有三四十户,钟家也有二十多户,散落在新农堰高坎的几个生产队里,但在高坎西边这边最为集中。严家和宋家应该算是外来的独户。宋家的“国舅”,原本在外面当修路工人,算是见过世面嘴头也利索的人,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国舅”才在原来的单位上说错话,被划成右派,又正好赶上困难时期精简压缩,全家人被压缩遣送回花牌坊公社,后来才落户到新农堰高坎的。严家原本是兄弟三个,严老大死后,就剩下严二叔和严三叔这两个双胞胎兄弟。后来兄弟两个分家,各自开伙成两户人家。奈何不得家门不幸,兄弟两家香火不旺,男丁不继,严三叔又犯了事。有意思的是不管是周家、钟家还有严二叔家,各家姓氏的院落都背对林盘,各家院落的大门全都向外面敞开的。据说这中间有风水的讲究。林盘里阴冷避风,开门阳气不足,阴气太重,少了大风刮来的财运,多了寒邪入体的煞气,唯独只有宋家和三婶家的门是向到林盘里开着的。生产队的人又有一种说法,说“国舅”和三婶两家臭味相连。还有说人家两户都是四类管制分子,没脸皮和资格把门向着林盘外面开门。当然,这都是乱说一气的,在周家和钟家两姓中也有四类管制分子的人家,只是人家都住在两姓人家的大院子里,这话也就另说了。
    严二叔和严三叔两户原本是一家人,严家院子也都跟别人家的院落一样,背对大林盘,院门向外面敞开进出。严家以前的日子一直算高坎上好过的,上一辈人也就是严家大大还健在的时候,就曾经做主给他们兄弟三个分过家产。只是严家大大活着的时候有话在先,说三兄弟未全部成家之前必须一口灶里做饭吃,也就是要严老大照顾好后面的两个弟兄,暂不分家过日子的意思。严老大遵照严大大的话做了,在困难年景还管了用,起码在口粮问题上兄弟三个能相互帮衬。后来严老大为了下面两个弟兄活命,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顾着下面这两个弟兄。严老大快落气的时候对自己的两个弟兄说,要他们相依为命不要再分家了,以后就合在一起帮衬到过日子算了。后来严二叔接婆娘的时候,也打算按严老大的意思过下去,没提再分家的事情。是严三叔自己先提出来的,说是兄弟之间还是要分开过的好,免得以后兄弟和兄弟媳妇之间有啥子不好说的。其实,那个时候严三叔自己心里就打上了小九九,他怕严二叔两口子以后不晓得要添好多张嘴,占他一个人的便宜。于是,兄弟两个商量后还是分家过日子。这样严家兄弟两个算是彻底分家,除按以前严家大大分给他们各自的房产外,兄弟两个还把原来大哥名下那两间房子一分为二,各自一间。也说好的,院坝以中线为界,兄弟两户共用,两户出入依旧是共用原来的院门。再后来,严三叔弄死了人,遭政府枪毙了。严二叔经不住严二婶的闹腾和怂恿,就在院坝里砌了一堵墙,只是这堵墙并不是砌在院坝的中线上,而是砌在快杵到三婶家的房檐,基本把整个院坝据为己有。这也算是严二叔家跟三婶这边彻底划清了界限,两户人家从此“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严二叔砌的那堵墙,等于是把三婶家进出的路全给封死了,原本应该有的那半个院坝也没了。生产队还是人说不晓得三婶还念想啥子,居然没有跟严二叔家扯皮,只是悄声莫气地请了人,帮她在偏房侧墙这边开了一扇小门。从此,三婶家的进出就和“国舅”家一样,都朝着林盘里了。为这事也有说公道话的,说严二叔两口子做事也太寡孽了,再咋个也得给人家孤儿寡母妇道人家留条出路噻!据说周老十还帮三婶出过头,到大队找王幺伯,只是王幺伯说:“这事严老二是做过分了,但人家本人都没有说啥子,你急哪门子?严家的事情没有原告就没有被告,像她那种身份的你帮她说啥子话,你不是找闲话说啊?”
    方鹏飞到新农堰高坎大半年后,基本上跟生产队的人混熟了,但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城里人的假清高,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哪户人家乱串门子。也很少到后面的林盘里去,更没有去过在后面住的三婶和“国舅”两家。每天都老老实地出工,收工后再回到自己那两间知青房里,一个人做饭吃饭和睡觉。方鹏飞要到后面林盘里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去生产队牛圈茅房里解手,在有就是去生产队分给他的那块自留地,牛圈茅房边的那条小路是必经之地。
    白天在田里干活累一整天,方鹏飞回到住处还要拖着疲惫的身子烧火做饭,有时揭开水缸盖才发现水缸里没有了水,还得先去高坎下面的水沟里挑水回来才行。只有遇上下雨天不出工的时候,才可以轻松惬意地歇息下来,这是他最盼望最期待的。不出工的日子真好,可以睡上一整天补够瞌睡,或是在床上躺上好几天恢复疲惫之身,他最享受的就是补够瞌睡后躺在床上看那几本已经翻弄得卷角的书。痴情于《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和《战斗中的青春》那几本描写战争年代的小说,时常幻想自己也出生入死在那个战乱不定的年代里,成为一个争取民族自由和身经百战的战斗英雄,哪怕是牺牲自己生命也在所不惜。他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欧阳海》和《红岩》感染,崇拜保尔柯察金、欧阳海等英雄人物和许云峰、江姐、成岗这些革命志士,抱怨自己一事无成。他也时常独自一人站在房前的晒坝边缘,久久地望着高坎下面那条通往公社和新繁镇的机耕小道发呆,心里想家、想爸爸妈妈,想远在云南边陲的姐姐。他在身心疲惫和孤单寂寞的时候,总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怨恨。当然,他不是怨恨爸爸妈妈,更不会怨恨自己的姐姐,对家对姐姐他觉得自己不委屈,觉得自己应该替爸爸妈妈分担。他是怨恨自己生在了这个倒霉的年代,又被这个年代无情地丢弃在这个陌生的新农堰高坎,孤零零地委屈和虐心。他内心深处抗拒这种所谓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看不起那些“毒舌”婆娘和口若悬河的男人些,他想象的贫下中农不应该是这样。他想重新回到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身边去,回到自己应该生活的城市里去,回到能让自己任性和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真要再有那一天了,他想自己不该再有任性和自以为是,任性和自以为是是会受到无情地惩罚,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受到了惩罚,还不得不忍受孤独的煎熬和默默承受,自己会更加珍惜以前和今后的一切!
    方鹏飞在伤心和无望透顶的时候,脑子里会闪现出一些奇特和昏庸无聊的非分之想。他渴望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新农堰高坎,能有一种温暖和关怀来拥抱自己,来消磨自己的浑浑噩噩和庸庸碌碌,来打发这种迷茫和凄凉的日子,那怕这种温暖和关怀是短暂的、梦幻的,甚至是荒谬的,那也总比没有的好!他有时还很羡慕刘老二的潇洒,觉得刘老二说“老子是咋个就是咋个的”也许是对的。
    每逢农历二、五、八是新繁镇逢场赶集天,其它日子是寒场天。乡下干活路辛苦,没事的时候孤寂。所以,逢场天去新繁镇赶场成了方鹏飞最大的念想。逢场天起个大早,急赶一个多钟头的路,先到东街茶铺里叫碗茶把座位占上,然后再去新繁镇街上懒懒散散瞎逛一圈,吃碗油茶或者酸辣粉垫底,碰上熟脸面的打个招呼,遇上很熟的就邀上一起去茶铺喝茶。回到茶铺看见有在公社知青大会上认识的,能说上话的成都知青,马上就亲热无比地窜拢到一桌,大声说话倾吐衷肠。大家见面都很耿直,没有一丝隔阂,亲如兄弟姐妹,谈高兴的事,也述说一些心里的苦闷和烦恼,互通情况,共享小道消息。高高兴兴、悠悠闲闲地喝半天茶,中午潇潇洒洒地到供销社食堂坐一桌子,各自点一个荤菜,男的喜欢三角二分钱一份的盐煎肉再打二两苕干酒,女的钟情三角八分钱一份的肝腰合炒加上一个蛋花汤。酒足饭饱后为了混时间,大家在相约去电影院自自在在地随便看一场啥子电影。方鹏飞逢场赶集天的最后一项相节目,就是在大家分手后,一个人再去新华书店旁边那家小面馆吃一大碗猪杂烩面,或者是来一碗凉面加两碗稀饭,这样一天下来总共花销不会超出一块钱。
    方鹏飞也不能逢场必赶,他怕去多了周队长说他故意偷懒不出工,再则身上的零花钱也有限。心里有所顾忌,主要还是想在周队长和大队书记王幺伯眼里有个好印象。所以,一般一个月去新繁镇绝对不会超过两次。他也很少请假回成都,即便是农闲的时候也尽量呆在新农堰高坎哪都不去。再说爸爸还在西昌五七干校,姐姐在云南建设兵团,家里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就是回到成都家里,妈妈上班家里还不就他孤零零地一个人没有啥子意思,还不如就在这新农堰高坎老老实实地混一天算一天。
    农闲的时候有大把时间供他歇息,看书成了消磨时光唯一的好法子,那几本小说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越看越觉得自己在没意思地白活。上次回家妈妈硬塞在他挎包里的那两本唐诗宋词也翻遍了,他没有闲心按妈妈说的那样去背诵那些诗词,又把《**语录》和《资本论》通读了一遍,有看不懂的权当混个时间。上个逢场天在新繁镇,刘老二神神秘秘悄悄问他想不想看《少女之心》手抄本,他回噘刘老二说:“你要给就给,不给就算了。”刘老二讨了个不自在,但还是把那本被无数人揉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塞给了他。
    方鹏飞看了那个手抄本,心惊肉跳,茶饭不思,晚上不是被噩梦惊扰,就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那个在梦里叫他心思蠢动的女人体态丰腴,顾盼生姿,若隐若现,漂浮无定,甚至在一闪念中好似有一丝三婶的身影。方鹏飞开始怀疑自己跟刘老二一样也学坏了,思想复杂恶浊到沉湎淫逸之中。
    下一个逢场天,在新繁东街茶铺里,方鹏飞把那个手抄本塞回给刘老二,刘老二自鸣得意地冲他一笑,说:“安逸嘛?”方鹏飞假正经地嗤之以鼻,说:“竟写些球莫名堂的东西,玩人丧德。”刘老二端起茶碗吹茶沫子,当着一起喝茶的知青兄弟姐妹们的面杵他说:“哎,你们听到没有,玩人丧德?玩人就是耍人,那哪个又耍我们呢?当个烂知青上才丧德呢!”一桌子人先是哄堂大笑,之后都迎合刘老二,嗤笑方鹏飞,说:“算了,你龟儿子”假素芬”一个。”刘老二更是得意地对他说:“你娃就给我们掩起,你装啥子不食人间烟火情,哪知神仙安逸事嗦?我们也都算是半个花牌坊的人了,哪个不晓得你们新农堰高坎有个漂亮妖艳的婆娘和兄弟大哥搞上了,还偷人被自己男人撞上,她男人弄死了那个奸夫,含冤抱恨含遭枪毙了。你娃近水楼台当然要比我们看啥子手抄本安逸巴适得扳哦,还掩起舍不得拿出来给我们大家分享一下,你啥子意思嘛?”刘老二振振有词,歪理邪说,还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惹得对面坐的那两个成都女知青姐妹儿掩面而笑。
    方鹏飞哼哼哈哈一阵,说:“莫得啥子说头,我也不咋个晓得那些,只是听人家说那个是个烂货婆娘……”刘老二笑他不懂行情,教训他说:“看你娃这一副扳像就是还没有遭开发过的青沟子!啥子叫烂货婆娘哦?俗话说”男的不怪、女的不爱”,其实,女的不怪男的还有啥子爱头呢?说人家烂货,那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纯属假打!老子觉得你娃就是妄自菲薄,浪费青春和机会,还一个生产队住那么近的,咋个就对这个女的不了解呢?你娃不了解,就肯定不懂得这个女的,太可惜了,你娃妄自了!所以,咋个不说你是个青沟子嘛。我倒是听说这个叫三婶的婆娘漂亮惨了,那个不叫烂,那个叫金光灿烂得不摆了,好久到你那里去耍一盘,哥们儿也饱一下眼福……”
    刘老二狂妄自大,舌巧如簧,逗得那两个成都女知青姐妹儿喜笑颜开,她们嘴上都说刘老二怪球的很,但眼神里都对刘老二有一种巴结的意思。当方鹏飞和刘老二茶水喝穿了,一起到茅房解手的时候,刘老二打着尿劲跟他说:“你看到没有,那两个妹娃儿都想跟老子耍朋友,老子们还就是先傲起不理睬她们,叫她们心痒肺咬地场场帮老子给茶钱和酒饭钱,今天喝茶和中午就算老子们请你了哈。”
    方鹏飞心里有数,不想和刘老二过多的纠缠,那天在新繁镇吃过晌午饭就回新农堰高坎了。以后每天不落地跟着生产队里的社员一起出工干活路,好长时间都没有再去新繁镇赶场。虽说是跟男工一起做活路计女工的工分,这样细水长流还真是有所收获。三个月后赶上小春分配,方鹏飞得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劳动所获,分配到二十六块六角的现金。等到年底大春分配的时候,又分配到五十二块九角的现金。周队长和钟会计都说他是生产队里三个知青中表现最好的一个,并且还鼓励他说:“照你这样下去,两年后要遇上来招工啥子的,我们肯定推荐你。”对这种鼓励,方鹏飞表面不说啥子,却心生余悸暗自叫苦。要两年?真要是这样叫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新农堰高坎上呆两年,那还不呆死啦!
    大春打完谷子晾田,乡下农闲了。可是公社来了上面的指示,要求各个生产大队农闲人不闲,大力推行农业学大寨活动,进行条田机耕农田化改造建设。于是,公社喇叭里天天喊得山响,从党中央华主席按“既定方针办”和实现“四个现代化”说起,到县里和公社两级咋个贯彻上级的指示要求,再到每个生产大队条田机耕农田化改造建设的进度公布,不厌其烦。
    每天天不见亮,周队长的出工哨就吹响了,刺耳的哨音吹的心惊肉跳,方鹏飞很不情愿地爬起来下床。周队长跟打了鸡血一样,天天吼到全生产队的男男女女,在田坝里头挖高填低,把田坎和沟渠去弯垒直,按大队的统一规划将一块块高差不等的田地全弄成整齐的大田,搞得全生产队的人比农忙季节还要紧张劳累。就这样大队书记王幺伯还经常检查到有不满意的地方,站在田坎上大声唔气地喊到周队长说:“周老十过来过来!你们这样不行,咋个这样弄呢……”周队长听了王幺伯的训斥和指示,等王幺伯一走,就把一肚子的火气全都发泄在田里头干活路的社员身上,尤其是对四类管制分子那组更是毫不留情。这样不到半个月时间,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累得喊黄,说吃不消了。天天都有人装病说出不了工,也有的推说要走人户,下地干活路的人越来越少,稀稀啦啦不成样子。周队长气得一天到晚绷起个黑丧脸,见了哪个都跟仇人一样,动不动就给人家打燃火。
    一天在地里挖土平地的时候,周老大实在是憋不住了,说怪话:“也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的在上面瞎指挥哦,想起一折就是一出戏,非要把人弄死才安逸嗦?我们这里是川西平坝得嘛,就我们新农堰这块土堆高坎上也是一展平的,现成的自流灌溉得嘛。咋个都不像电影上演的大寨那样尽是山坡地陷沟壑一片的,还净是旱地。我们这里祖祖辈辈种的都是要关水的秧田,现在都要整成这么大一块块的条田,说得安逸二天好条田机耕?田整大了,再咋个都有一两尺的高差,老子看明年栽秧子的时候咋个办,咋个淹水哇?这边水淹起屁股高了,那边还是干的,将就哪头哇?还有老田坎都挖了,二天不漏水才怪,拿水泥抹啊?还栽锤子秧子哦!搞你妈屁个条田机耕啊……”
    周老大话丑理端,得到其他社员的迎合。于是,整个田坝里头说啥子都有,只是都没有他那么大张旗鼓地猖狂。周队长很不安逸,给周老大毛起,说:“你少说这些哈!”周老大仗着自己是叔伯弟兄老大,洗刷周队长说:“你当然不敢说实话哦,怕你那个生产队长位置保不住,我说你怕个啥子嘛,天天摇你那个尾巴有锤子意思!”周老大正说得起劲,哪晓得被正好走过来的王幺伯听见了,气得王幺伯当场就扯起喉咙开花开朵地给他日噘起:“周老大!显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吃饱了,你给老子说你吃了啥子胆子这么大?你不要以为你们屋头是贫农,就可以吊起你那个屁嘴给老子打胡乱说一气!农业学大寨,实现条田机耕农田化是党中央”四个现代化”的基本方针,党中央华主席说按”既定方针办”,就是啥子都要按**他老人家原来的指示整!全国农业学大寨是**的一贯方针和最高指示,你狗日的敢睁起眼睛说瞎话!上面哪个瞎指挥了?说近点整个新农堰高坎是老子这个大队书记在指挥,说远点最上面是华主席和党中央在全盘指挥……你给老子说清楚,你狗日的是在骂老子,还是在直接反对华主席和党中央!你狗日今天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都不好把你狗日的往上面反映……你还敢锤子屁的,惹毛了老子现在就可以给你狗日的定个反革命分子,说你娃有好反动你娃就有好反动信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娃绑了抓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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