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成了兰陵王府的舞女。按理说应是做妾，他却不把我当妾。
    他把我养在府里，偶尔让我为他抚琴、舞剑，却从来没有进过我的房门，也让我无从下手。我希望他能像从前所有死在唤己剑下的人一样，对我迷恋，为我疯狂，心甘情愿被我一剑刺死，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轻柔的舞步与旋转的裙裾，面容镇定，看不清眼中是否有些许的爱怜，偶尔抬头，眼底夹杂着复杂的情愫，深邃不见底。
    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爱我，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来都不迷恋我。他对美已经没有太多感触，就同我一样，只是麻木。只有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才会突然想起，他也是有着绝世容颜的人，美得不可接近。人总是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漠然，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能够完全清醒着面对他的人。我期望在他心里，会有一个特殊的位子，尽管我知道这种想法，是绝对不该出现的。
    就这样过去多时，我迟迟没有下手。直到那日盂兰盆节。人们聚集到城外的河边放花灯祭奠亡人，府里的下人差不多都放假归家，一时显得空空荡荡。
    我想起了我过世的母亲。面容憔悴，披散着长发死命地揪我的脸，如枯柴一般的手紧抓住我不放。她说：你是不是又想勾引皇帝？就凭你这张脸？我掐死你……她已认不出是我——她唯一的女儿。她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是想要勾引皇帝的贱人，见人就打。她说：你怎么可以长得比我美！在冷宫中，发了疯一样尖叫。
    还有那些被我的美色诱惑而死在袖中这把唤己剑下的人。我是否应该祭奠他们。如果要我一一为他们哀悼，恐怕城中所有的河都无法容下我的花灯。
    我走出房门，沿着园中的溪流漫步。我看见他。一袭白袍，纤尘不染。他从袖中掏出一盏花灯点燃，俯下身轻轻放入溪中，眼神寂寥。他看见我，说：“唤己。你来了。”我看着溪中的花灯，不解。“我在祭奠我的母亲。”他说，温婉地笑。我惊讶。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天下所有人都好奇，然而他的父皇高澄却从不怀疑他是自己亲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却经不住想知道。
    他又笑。“是我亲手杀了她。”我一惊，袖中的唤己剑险些落地。他、他竟然杀了他的母亲？我正欲开口，他又说：“如果她不死，死的就是我。”我看到他眼中的悲哀，那么苍凉。“她说，她不可能生出这么美的孩子，一定是父皇偷偷调包。”他的嘴角渐渐僵硬，不再说话。我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么一回事。拥有绝世的容颜却整天被人撕扯厌恶。我懂的。我真的懂。人人羡慕的美貌，只是致命伤，暗藏在某处，不被人知晓。
    他收起脸上的忧愁，转过来面向我：“唤己。为何取名唤己？”我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突然间又想起母亲一生中唯一清醒的那一刻。弥留之际，她握我的手，说：“唤儿，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像我一样，不掂量自己的身份，到头来还是被人抛弃……记住你的名字，叫做唤己。”她终于认出了是我，我那个天生质陋的母亲。我不忍心告诉她，其实在父皇心中她连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何谈抛弃。我扇了她一个巴掌，害怕再不打就没机会了。所有的伤害都来自于她。是她要我保护好自己的，那就快点去死吧。
    “害怕迷失自我，故名曰唤己。”我听见他的声音，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惊讶他怎会知晓。他没有看见我的诧异，或许是早已预料，星辰一般的眼眸深不见底。
    “我的母亲为我取名孝瓘，可是她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他突然落泪，晶莹顺着脸颊静静流淌。
    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王，竟然在我面前落泪。想起很多年前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俯瞰城下军队厮杀，那个沉浸在杀戮之中的少年，美得摄人心魄，然而此刻，竟脆弱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猛然揪紧。我又想起我的母亲。脸上像刀割一般的疼。
    我走过去，抬手轻拭他的泪，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
    “王，请不要悲伤。”小心翼翼地抚他的长发，却不敢触碰他的脸颊，害怕自己肮脏的手，弄脏了他俊美的容颜。
    肩头湿了一片。
    “王，不要哭。您不适合流泪。”我这么说，眼里却涌出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没入他耳边的鬓发。
    良久，他抬起头拥我入怀。“唤儿，我要你做兰陵王之妻。”
    我沉默。双手颤抖，渐渐垂下，突然记起自己应该要扮演的角色。我挣开他的手臂，匍地叩首：“贱妾高攀不起。能在王的身边服侍，是唤己的福分，不敢奢求过多。”语气渐凉。
    他一怔，脊梁渐渐僵硬。“起来吧，唤己。”他转身。“我不勉强你。不必藏剑于袖中，也不必说违心话。”他走开。“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袖中的唤己剑掉落，直插入脚下的泥土中。距离太远，风中飘过来这句话，我弄不清究竟是不是出自他之口。
    我抱着唤己剑，趴下去哭。泪水落入溪中，一会儿就被卷走。
    那个渐渐远去的人，他叫我唤己，偶尔会叫我唤儿。我喊他王，毕恭毕敬。每当这时他总是笑着说，唤儿，不要叫我王。我不是这个天下的王。我默不作声，只因他不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他就是王。
    王，我高高在上的王，他自然也无从知晓，我已经爱上了他。
    他允诺，让我做他的妻子。然而我想，我是再也不能就这么待在他身边了。当他靠在我肩头落泪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那个骁勇、俊美、刚强、坚毅却又寂寞、哀伤、悲情的王，正如他无法允诺我更多，我也无法给他幸福。
    有太多的秘密横在中间，坚如磐石，我打不破。二十年来多么艰难地守身如玉，拿起剑保护自己，污秽却渐渐漫上心口。肮脏的手满是鲜血，我配不上他。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无法从容地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另一个人保管，尽管我知道，他值得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