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常(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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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渐归外出那天,正是壬戌年的残冬。
说来也巧,常年肆意纷飞的大雪,寒厉漂泊的北风在那天停止呼啸。
多年积云的天空透出阳光,穿过山间繁茂的枝叶,透过朦胧的窗台洒在说书人的戏本上,整个邺城都充斥着难以明说的烟火味儿,让人眩花了眼。
现在……
“不过才出去几天,怎么就没了呢?”
叶渐归有些伤感,抬起头时,已是月出惊鸟,皓辉洒遍九州。
大过年的,原本该是繁华似景的房屋、喧嚣热闹的古道,如今满是破败腐朽,空无一人。
不光如此,阴影处的角落总是缭绕若有若无的雾气,就算是他这样的修者,也很难看的仔细。
这般情况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危害人间的传闻。
可这是邺城,如今修真界仅有几处还曾出过仙人的邺城,又岂是一般妖魔可以放肆的!
叶渐归宁愿相信是邺城百姓终于受不了常年累月的寒霜,举城迁移,不过就算那样,城内也不该破的这么厉害,唯一的解释便是妖魔纵横,但一切尚未断定,就还有希望。
“咦。”在快要出城的索桥上停住脚步,叶渐归凝视外出前,索桥黑色铁链上没有的痕迹。
走上去,用手擦了擦积累的灰尘,身为一个用剑高手,叶渐归可以看出,豁大的口子是以剑气落成,剑法流畅,洒脱自然。
凝视半响,剑痴叶渐归不由赞叹:“好剑,同时还有道家罡气!”
虽然烧伤的痕迹上,只是有道家罡气的特征,但也恰恰证明此人的境界高深。
要知道,道家罡气以威力巨大,闻名修真界,即便是练成道家罡气的初学者,都能粉碎巨石。
明显“罪魁祸首”经淫此道多年,不然,光凭道家罡气的霸道性,就是那一缕剑气就足以烧断铁链。
只是,哪里不对,叶渐归皱了皱眉,他很清楚,拥有道家罡气的,邺城不是没有……
但能达到这种天泽境界都不一定会有的掌控力?放眼整个修真界,怕也没多少,会是哪位高人?
不过自己似乎也不必这么担心,道家罡气,唯心坚至诚者不可炼,试问拥有此气者,哪个不是匡副正道,深明大义之人。
从这道剑痕中,叶渐归仿佛可以想象,当时的危机中,那位高人是如何用那高大魁梧的身姿,强悍霸道的体魄与危害邺城百姓的邪物相……
咳咳,扯远了。
“也许找到那位高人,便能知道城里人的下落。”
思索间,叶渐归忽然怔住,因为他就算是在邺城中也能排得上号的修士,也不应该知道这些?
可还来不及细想,巨大的危机感来临,双手突然不自觉握紧铁链,修行者强大的神识下意识展开,手中的剑向上飞掠。
而他本人,在同一时间,翻过厚重的锁链,凭着身经百战的经验,整个人如同在空中翻飞的利剑,直直朝着城池下浩浩江水一跃而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在这过程中,他好像听见划破空气的声音。
“嘭……”
落水的霎那,似乎有什么在耳边嗡嗡作鸣,像是天雷翻卷爆炸,又好像是利剑相撞发出的清脆剑啸。
可叶渐归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本能,挣扎着涌上水面。
“唔,咳咳。”
叶渐归用力咳出心肺,刚才的余波,震碎了五脏六腑,他现在全身酸软无力,眼睛却不住的望向换了一番的世界,望见了他一生中的梦魇。
夜晚就像是被揭开隐形的布莎,展露出她最真实的模样。
明朗乾坤的皓月褪去了清冷华贵的银辉,天空中呈现出一种幽暗翳阴的赤色。
往日安宁平静的树林石丛隐约明朗起来,疯狂的抽出新叶插向鲜血奔流的邺河十里。
叶渐归垂下眼帘望向血河,那里面倒影着,黑翼遮天弊日般展开,巨大的獠牙好似可以撕碎一切,如同传说中凶猛的妖兽模样。
可叶渐归首先注意到的却不是那能直接撕裂自己的强大妖身,而是血河下埋葬的万千尸骸。
他从未痛恨过修士如此强大的目力和神识,惊涛骇浪,波涛血河之下,尸骸和断肢铺满了河床,鲜血直接染红了邺河十里。
如果是之前,他还能好好劝自己,百姓或许还在一个地方等着他去救。
可看见这一幕,叶渐归彻底觉悟,他不过外出几天!
或许唯有时间,最是无常。
脑海中无端闪过这句话,叶渐归不由怔愣,身体却不由自主跳跃,躲过妖兽的甩尾。
接下来的打斗,他发现,这只妖兽不是自己应付得了的存在,不,甚至逃的机会都没有!
他能认得清楚,或许对方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玩物!
没错,玩物,无论是飞剑、道术、神通、大阵……目前能用的都用了,却没有任何效果。
又一次攻击失效,叶渐归双眼逐渐冒出熊熊烈火,百姓的尸骸历历在目,时刻燃烧他的理智。
偏偏这厮还挑衅的伸出前肢,被迷雾始终环绕的兽脸发出一道哼声,不知是嘲讽还是玩味。
岂有此理,可就算这样,叶渐归也时刻保持着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那就是——
他不能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似乎这个念头起来后,就有一股力量涌现,如果有外人在旁边,就会惊讶的发现,叶渐归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凌厉起来,与之前相比,虽然相似,却判若两人。
正在此时,遮天的阴影迎面扑来,强劲的气旋,宛如利剑。
叶渐归提剑而上,身体被气流一点点割碎,却不管不顾,一剑斩下!
“噗。”叶渐归像断线的风筝,四分五裂,狠狠砸入血河。
迷雾散尽,他艰难的仰头,真正直视眼前展露真容的妖王,身体是从未有过的僵硬。
平日里,烦杂喧嚣的识海此刻别无二致,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起伏跌宕。
怎么会……
令人奇怪的是,这只强大的妖兽,并没有扑向受惊的人。
“它”只是昂起头又蓦地倒下,如山般伟岸的嶙峋身躯劈开涓涓流躺的血河。
血河滔天,翻卷云雨,露出龟裂的河床。
突然失去力量的妖兽,正好倒在叶渐归身前,他可以更加清晰的看见,妖兽面目狰狞,仿佛在承受万千的痛苦与折磨,巍峨的龙身止不住抽搐。
血底如虹的兽眸死死盯着叶渐归,其中蕴含的狠厉与兽性是那样熟悉。
恍惚间,他仿佛从那兽眸中看见尸横遍野……
以及在他身后,那一抹本不该存于世上的白衣……
叶渐归蓦然惊醒,柔软的棉被随着他的动作,划在腰侧。
雍容华贵的帘帐首先印入眼帘,接着是金璧辉煌的墙壁以闪瞎人眼的节奏,让他吓了一跳。
“砰。”叶渐归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门口处,站着一位身着待卫服的男人,见他望过去,神色颇有些激动。
叶渐归温润一笑:“敢问……”
话还没说完,就见这位大兄弟像是遇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毫不犹豫的跑得出去,边跑还边大喊:“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难不成救自己的还是一位皇帝??
叶渐归笑了笑,只是却不知道该笑些什么……两位城主,二十三位历任长老,数百位同门,还有数不清的邺城百姓。
多日的收留之恩,让他明白,就算是一般的仙门也很难达到像邺城这般公道的地步,仙门鼎盛,可偏偏邺城就发生这样的惨案。
苍生无辜,难道邺城就命该如此?
不,没有什么劫难是命该如此,何况,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
叶渐归小心掀开被子,生怕弄坏一丝一角,虽然他不怎么识货,可这光凭他仅有的印象中,堪称用金子养出的天蚕吐出的丝,都没这么柔顺的触感,他怕把自己卖了都买不起!
啧,看来这救命恩人还是个有钱人。
悠长绵延的安神香溢满富丽堂皇的房间,叶渐归又望一眼,就又被这高端大气却又不失档次的装饰眩晕了眼,不由莞尔一笑,再待下去恐怕不行了,他身为一名顶天立地的修者,怎会任自己颓废下去。
虽然很好奇,那位救命恩人是什么样的人,但还是不给人家添麻烦好。
况且,用神识检查了一番身体状况,叶渐归惊讶的发现,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的经脉,已经恢复如初。
除了身体还有些腰酸背痛外,他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受过那么重的伤?但在闻出身上淡淡的味道后,修者灵敏的五感让叶渐归推测,他一定是喝过什么大补之物,才能如此快就恢复精力。
当然,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叶渐归从不会相信这些没有实际证明的推理。
若有缘再见,他一定会尽全力报答这份恩情。
叶渐归在心里暗暗发誓,最后望了一眼豪华的房间,还是忍不住感叹,真是奢侈。
随后,很快就走到门口,推开一半门后,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叶渐归愣怔,邺城可是很少有这样的天气,随即发现自己在想什么后,脸色突然变得阴沉。
想什么呢,这不是邺城的修罗战场,邺城也该成为了过去。
何况,叶渐归也清楚,邺城被凶兽屠城一案不可能那么简单,先不说,邺城为什么会被屠,光是那么短短几天就令一个延续数万年的修仙圣地的人口,在不声不响中全被杀害?!
这根本就不是凶兽能做到的!还需人为,其中所要耗费的资源、时间、缜密的布置,难以想象!!
这对整个修真界,都是一件大事,必须要尽快上报仙盟才好。
叶渐归调整好思绪,深吸一口气,扶着责门框止不住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坚定的合拢紧握成拳,走出屋去。
然后遇到刚才那位待卫和一群大臣集体下跪??
“陛下圣安!”
……
十里坡是离杭州主城最近的一个小郊区,也是通往京城较快的路线,这里依山傍水,景色秀美,水产丰富,许多商人都在这里进行采购,但令这里真正远近闻名的是,曾有一位天师大人,在这除去邪佞,导致这里大受推崇,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渐渐的,就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小的县区。
而救下叶渐归的人,正是朝廷命官,通政使司仲頉,仲大人在回京的路上,正好在这地方稍作停歇,顺便拜访一下友人,当然,实际上却是一些大臣私下里的活动,不足为奇。
可叶渐归听到这儿,却莫名不爽,握紧茶杯的手保持喝茶的动作,嘴角却在其阴影下,不自觉抿成直线。
仲頉,通政使……
“陛下,需要奴婢为您添茶吗。”
叶渐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整件事的来由已经很清楚了,明显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无故失踪了半年,直到一个多月前,他被那位仲頉大人在路边一眼相中,竟发现他和那位皇帝长的是一模一样!最后,看他伤的太重,在回京的路上,只好一边停歇一边赶路,导致原本只需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延迟了半个月还没到!
这位名叫碧初的待女清秀典雅,行为举止颇为不俗,一看就很有教养,还很有眼色,见他没否定,便自顾自的倒茶,再退后一步,保持站立的姿势。
夕阳的余光穿过树梢,正好落在那杯绿莹的茶杯上,茶的香气缭绕升起,叶渐归神色在雾色朦胧下隐秘莫测。
“仲大人何时会到。”
碧初犹豫片刻,还是道:“还需等大人送完傅太师他们。”
“劳驾,我亲自去找仲大人。”
叶渐归突然摇晃着站起身,这样说道。
“陛下,您的伤没好?”碧初清楚,这个人伤的有多重,却也明白他的倔强,只好提醒。
“不必。”叶渐归摆手,阻止她搀扶的动作,他的伤其实好的差不多,只是身体太虚,最重要的就是调养好身子,以免闹下病根。
可他很清楚,他不是那个皇帝……
至于通政使司,仲頉大人,从没有听说过这人?如今已经清醒,他也没有兴趣继续扮演另一人。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解释清楚,想好自己能给的哪些补偿,以免到时候揭穿身份造成的尴尬。
这样想着,叶渐归继续摇晃着转过回廊门口,身后是包括碧初在内的几名待女包括逐渐多起来的待卫。
叶渐归觉得有些不耐烦,随即加快脚步,好不容易甩开他们,走在古道上,又有些找不到路。
“这院子也太大了吧。”
叶渐归这样想,双眼都隐隐发黑,要是平常,自然不会这样,可他现在的身体怕是比一个快要死的凡人都还要弱,连修者最基本的神识都用不了太远!
他托高了,别说去找什么仲大人,这样的身子,该如何处理一堆烂摊子,又能如何上报仙盟后!
叶渐归扶着墙轻叹,看了前面一眼面前熟悉的回廊,很好,又走回原路了。
算了,他已经放弃了,还是等人来找他吧~
这样想着,叶渐归扶着墙坐下,可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太虚,居然直接跌坐在地上,他慢慢的伸出苍白的玉手,想要站起,手却直接被粗糙的石粒划破,流出鲜血。
啧,这身体可真破,叶渐归用另一只手捂住额头,刚才撞了一下,那里好像也流血了,可别破相了。
忍着头晕目眩扶墙缓慢站起来的同时,叶渐归真想直接晕过去,可又觉得被人看见又太没面子,结果一时没站稳,又直接跌倒在地。
叶渐归:“……”算了,他还是直接躺在地上吧。
不是他真想躺在地上,而是身体太破了坐也成了问题,就这样愉快的说服自己,叶渐归悠然自得的开始观赏院子。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是越看越满意,整齐自然的葡藤架,清脆挺拔的翠竹,流水纵横交错的渠沟和那独秀一枝的桂树。
叶渐归眯了眯眼,他的意识可能不太清楚了,明明初春时节,桂花未开,可微风吹拂、拔云见月下,他却好像看见桂花开满、漫山遍野,伴随着他最喜欢的雪后松林的味道……
沙——
咦,什么声音?
大地传来模糊的,沙哑的聒噪声打断他的思绪,越来越吵、越来越近,是脚步声,不只一人。
叶渐归很想当做没听见,然而修者的六感没有随着身体的不适消失,粗糙的地面还带着土壤特有的湿润,喧嚣的杂音减缓了意识的沉睡,却只是减缓。
真是……
这群人,怎么都这么烦躁,叶渐归有些生无可恋,能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他自暴自弃的想,实在不愿让人看到这副糗样,只好挣扎着凝聚体内最后的力气。
脚步声渐渐逼近,叶渐归正好凝视过去,便对上待从们望向他身后惊喜的声音:“老爷。”
老爷?
他第一个想法是原来他身后有人,那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被看了多久!
第二个想法是:“能被这的人称老爷,唯有通政使仲頉,仲大人!”
身后的人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臣,仲頉,参见陛下!”
好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克制和沙哑,掩饰不了明显的疲惫,叶渐归一怔,心口间莫名一痛,身形止不住颤抖,近日脑海中安静不少的杂音争先恐后的冒了出来,压也压不住。
可他却来不及探究那是什么,身体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猛的转过身,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
颤动的双眼似幻非幻,眼前的仙人玄纹白衣,明明美好的宛若时光未央,叶渐归却感觉这一幕如同镜花水月,稍不留神,便已成空。
好大半天才反应过来,叶渐归嗓音沙哑的厉害:“你说,你,你叫什么。”
仲大人淡定揖手:
“臣,仲頉,参见陛下!”
“再说一遍!”
“……臣,仲頉,参见陛下!”
叶渐归大喝出声:“我是在问你的名字!”
那人一怔。
“别怕。”叶渐归克制住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大,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声含不易察觉的渴望和祈求:“你的名字。”
听见这话,那人面容似乎有所动容,两侧掩在广袖中的双手一动,行云流水的动作是说不出的优雅。
他两手一揖,稍微低下头,漆黑如星的寒眸便被侧过的阴影遮住,玄色的发带被风拂过,少许青丝落在肩侧,使他看上去风尘仆仆,宛若游于尘世的仙人。
仿若笔绘的深邃五官难得的带上一丝疲惫,却依旧用陌生的君臣之礼对他说:“陛下……”
仲頉广袖下的眼眸忽然垂下,其中被遮挡的思绪复杂万千,却没有对方所期待的动容,有的只是说不出的怜悯。
他克制着语调,努力让自己再也没有感情的声线,不再显得那么无悲无喜,保持复杂的语气继续说道:
“臣姓仲名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