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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瑟瑟秋风里,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灵溪谷的幽静。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轻盈地翻飞,混同着浓烈的杀气。最先闯入的是一匹亮白色的骏马,蹄落处,枯叶轻腾,马背上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身后不远处,一队黑衣人马紧追不舍。
轻纱般迷朦的紫在风里柔柔地漾开,漾在了马背上深情凝望的目光里。溪涧旁,紫衣女子俯着身细细地寻索。马蹄声、追逐声、秋衣鼓舞之声,声声入耳,却与她无关。细密的长发掩住了她半边的脸,临水照花般朦胧的美,不仅仅是美。
“小秋。”他的马像风一般穿梭而来,只是一瞬,他便在心里做出了答案,尽管并不确定。在她循声欲起之时,已被一只宽大的手拦腰抱起。如拈花一般,熟稔得近乎暧昧。
“放开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女子在他身前不住挣扎。
男子的白衣依旧在风中鼓舞。他微怔,竟然还是弄错了。“别乱动,现在放你下去,后面的人定然不会放过你。”他淡淡地说。
“那你又为何要抓我上马?”女子倔强地迎向他的目光。秀美的脸上盈着怒意。
短暂的错愕。
“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他如是说。清俊舒朗的脸上竟找不出丝毫的歹意。
“看到了吗?坐在周陌隐马上的那个肯定是玉簟秋。杀不了周陌隐,捉住玉簟秋也是大功一件。兄弟们,快跟上。”领头的黑衣人单手策马,侧过身向后传话。
“那些人,是在追杀你吗?”紫衣女子似乎看出了些端倪。
男子点了点头,目光却还是投注在前方,手中紧握着缰绳,丝毫不敢懈怠。
“怎么办,那些人追上来了。”女子回头,微微抬起身子,目光越过他的肩头,黑幕般的人影一点点逼近。
“看见了么,前面是悬崖。把眼睛闭上。”男子清亮的声音在她头顶低低地徘徊,她下意识地向前看去,路在渐渐变窄,尽头断崖陡如直削,另一座断崖与它相隔数丈,但这数丈的距离足以让人陡然心寒。
“什么------你是打算这么跃过去么?”女子惊惧地看向他,她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给她的生命做出了这样重大的一个决定。毫不犹豫。
“现在,我们只有这么一条路-------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云淡风清的目光里隐隐地透出一丝歉疚。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风呼呼地在耳边穿梭,她知道他正在快马加鞭,她甚至看见了悬崖下的一片空茫。
“你叫什么名字?”她脱口而出。
他愕然。身前的女子已然顺从地闭上了双眼,颀长的乌发在他胸前柔柔地飘散。
“假如我死了,来世好找你偿还啊。”淡雅的菊花摇曳在她浅浅的酒窝里。
“周陌隐。”马蹄“蹬”地抬起,跨越生死的一跃。
黑幕下,山峦叠叠,森森骇人。
“陌隐哥哥------可以这么叫你吗?”篝火旁,女子的脸被掩映得分外娇艳。
“你确定我比你大吗?我可才二十岁。”周陌隐抬头看了眼她,又接着拨弄起枯枝,火堆里枯枝“哔剥”作响,时不时地窜起火星沫子。
“当然。因为我才17岁。那么,陌隐哥哥便可以被叫做陌隐哥哥了。”
他只是无奈地笑。多日的颠簸终于换来了片刻的安宁。他解开身上的酒囊,摇了摇,大约还剩一半了。他仰头喝了几口,意犹未尽,但还是适可而止。
“为什么都不问我的名字呢?”女子仰起素净的脸。
他略带疲惫地看向她:“你既然想说,那就说吧。”
“我叫木槿,木槿花的那个木槿。在我出生的那一天,紫色的木槿花如火如荼地盛开了,外婆说,那是木槿有史以来开得最美的一次,美得空前绝后,仿佛倾尽所有。”她渐渐地沉醉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么你的家乡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了。”他已经静下心来听她的话了。
“是啊,很美很美。江南富庶地,细柳烟雨城。听过吗?沫州。”
“沫州?当然听过。江湖上有关沫州的传闻一直很多。”
“那么陌隐哥哥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呢?”
“当是轩辕台季羽息力战众英豪了。只可惜,后来他竟然无故消匿于江湖了。”他意兴阑珊地拨弄着火堆里的枯枝,火光舔上他的脸,眉宇间竟有些许惋惜。
木槿浅浅地笑,沉默如静谧的夜。深秋的夜风竟有几分刺骨的冷。从洞口透过的风穿过他们单薄的衣衫。一个是仗剑天涯,一个是初出闺阁,走到一起,竟也是如此的和谐宁静。
“你怎么会出现在灵溪谷?”过了许久,周陌隐忍不住问道。
木槿的眼波里渐渐流出忧伤,像涓涓的溪流一般。“因为父亲和母亲当年就是在那里殉情的。父亲的家人一直都不同意母亲嫁过去,逼迫父亲另娶他人。当时,母亲已怀有身孕,父亲是断然无法背弃母亲的。母亲生下我之后,就和父亲在灵溪谷殉情了。所以,从我懂事起,每年都会来灵溪谷祭奠他们。”她的声音像细沙一般缓缓流出。“其实。如果和往常一样,我们就不会相遇了。只是这一次我不小心把玉佩弄丢了,我必须找到它,它是父亲和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会帮你找到它。这是我欠你的。”周陌隐的目光灼亮。这么多年,他没有欠过别人什么,那么这一次,也不会。
“陌隐哥哥的处境不是已经很危险了吗?那么暂时不要为我的事情担心了。”
“我有担心吗?”
“没有吗?”
片刻的僵持后,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生冷的山洞里竟有着别样的温馨。
“能告诉我你和小秋的故事吗?”木槿一本正经地看向他。
“小秋。”原来他犯的那个错误已经入了她的心。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竟然那般通透。
他凝神细想,仿佛回味着一段久远的往事。那一瞬,她看到他的脸上慢慢地凝成了一个很温柔的神情。温润如玉。
“我和小秋从小青梅竹马,我长她一岁。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订下了婚事。这么多年,我游走江湖,小秋也就一直跟随于我。所以江湖上的人提到我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玉簟秋。也因此常常给小秋带来麻烦。”他不自觉地紧了紧眉头。
“小秋姐姐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仿佛在认真考虑该如何措辞。“倒也不是天仙般的美丽绝伦,可是性情却是极好的。不是倾城倾国,但却是璞玉般莹润的人儿。”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那是他发誓要用一生来爱护的人。
木槿痴痴地想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她将头轻轻地枕在膝盖上。火苗在跟前顽皮地跳动着。不知不觉,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和母亲。
“这一次,陌隐哥哥为什么会被追杀呢?”许久,她重又抬起头来。
他拾起身边的几根枯枝,投进了火堆中。“这次的事情很棘手。前不久,我无意中得罪了渊武门,结果是渊武门掌门连下了五道江湖令追杀我。原本和小秋约好在灵溪谷会面,然后一同去找武林盟主,请求他出面平息这件事情的。可是没想到却错把你当成了小秋。”
“那就是说你必须在这里等,直到小秋姐姐出现。”
“不错。否则,万一小秋落入渊武门手中------”周陌隐的眉头又一次深锁。
“不要担心啦,我会一直陪着陌隐哥哥的。”明亮的眸子在夜色里楚楚动人。
“那可不行,和我待在一起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就会陪上性命。”
“小秋姐姐就可以啊。陌隐哥哥可别忘了,一开始是你先找上我的呢------”
周陌隐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扔了过去:“穿上吧,小心晚上着凉。”他背过去躺下,凝视着洞外的夜。这样的夜,黑得透彻。
她顺从地穿上了白色的长褂,就着原地躺下。明灭不定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动着。隔着火堆,他厚实的脊背投在了她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困了,她想,也许会做个好梦吧。
绯红的颜料漾了水,在目不可尽的湛蓝色宣纸上缓缓衍开。天之东,日出半遮半掩,在花红的海洋里纯净伊始。
“好美的日出。一直以为只有像沫州那样的绵柔才是美,没想到景到自然处,皆是美。”清晨浅薄的曦光里,木槿迷醉般地眺望着千里之外,山风轻柔地拂动着她散在肩上的长发。
周陌隐将冷锐的长剑从剑鞘中缓缓抽离,剑脊顺着手腕在虚空中轻划而过。他眯起眼看向剑尖闪动着的白光,嘴唇轻启:“又是新的一天。”
“陌隐哥哥,看,那边有条小溪呢!”木槿顺着山势看下去,涓涓细溪在晨曦里泛着银光,如少女发髻间的灵动发簪。
“这有何奇怪?”周陌隐懒散地坐在石块上,漫不经心地抚摩着手中的剑。
木槿回身拉起他,“小溪里说不定会有鱼呢,陌隐哥哥没听到有人肚子在犯嘀咕吗?”她闪动着明亮的大眼睛,密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仿佛是为了迎合这句话,空旷幽静的深山里,一阵不协调的沉闷的声音发出。他的脸一阵红,无可辩驳地任她摆布。
溪水幽静,澄澈似练,绵延兜转,投了山影,没了碎石。
木槿娴熟地撩起衣袖,脱下碎花布鞋,径直往水里走。粼粼水色中闪着细光。她俯着身,神情专注,连呼吸都是谨慎的。“扑腾”,水疾疾地跃起,润洗完空气后四处散落。
“捉到了,捉到了。”女孩握着一条细长的鱼,转身向一旁观战的男子炫耀自己的战果。水花溅得她脸上湿漉漉的,晨花一般鲜活。
“不错嘛。”男子双手怀抱着剑,斜斜地倚在石峰上。看到木槿小女孩一般的性情,她淡淡地笑,眉宇渐渐地舒朗。数年快意恩愁的江湖生活,此番竟是难得的宁静与舒坦。
“那当然,我的家乡可是水乡呢,那里的鱼又大又肥,小时侯可是经常捉鱼下饭的呢。”木槿依旧站在水中,白皙的臂膀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他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你小时侯都是这么过的么?”他有些吃惊,那时的小秋应该都是在绣花、在抚琴,在做着一个腼腆的闺阁小姐。
木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的神色里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转眼即逝。“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捉鱼不过是一种娱乐而已,怎么可能就靠它来维持生计呢。”她下意识地将抬起的手慢慢放下,睫毛不由得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周陌隐的身体陡然脱离了石壁,电击一般,怀中的剑立时握在了手上,呼之欲出。
木槿察觉到了他强烈的反应,“怎么了?”她已从溪水里趟了出来。
他侧过脸贴上石壁,一连串的震响逐渐清晰。“我想是他们找来了。你赶紧回去。”
“那你呢?你不走吗?”木槿着急地追问。
“他们找不到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就连那个山洞也会成为危地。”他复又贴着石壁细听那逼近的声音。
“那我也留下来。”
他回望了她一眼,有种惊异的感觉,但只是一瞬,他便斩钉截铁:“不行,你留下来只会让我分心。”
分心。她有些陶醉于这个字眼。晦暗不明的感觉。
“快走!”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是危险来临了吗?为什么危险于她那样虚渺?为什么前一次他可以和她一同面对,而这一次却要把她远远地支开?是一种责任吧,一个小小的错误附带的责任。几日后,当这种责任也消失殆尽的时候,他也许会毅然地转身离开,带着那个明媚柔和的女子。那个时候,恐怕再也没有理由去挽留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正顺着盘旋的山路往山洞走。
“周陌隐,你果然在这里。你让我们这一路追得好辛苦。”打头的男子勒马近前,翻身跳下,动作敏捷。身后的一干人也立时下马,随时准备动手。
“当日我并非有意重伤令掌门的公子,实是你们公子行经太过恶劣,周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周陌隐心知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化干戈为玉帛的,但还是坚持摆明自己的态度。江湖行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动手。
“我们公子的行径怎样,我们不敢评说。掌门有令,无论如何,力斩周陌隐。渊武门中无人敢违。”那带头的男子做势欲拔剑。
“前面三个分舵都惨败而归,也不差你们几个。”连日的逃亡,虽然已让他感到疲惫,但也不会让他在对手面前软了下去。江湖行事,退无可退,无须再退。
黑衣领头人冷笑一声,“那也未必。”他左手轻举,数十把剑即刻跃出,在薄薄的日光里泛出冷光。
周陌隐暗自运气于剑鞘,刹时长剑跃空,气慑丈外。他向以剑法轻灵俊逸著称,一招一式超然于章法。只见他轻轻掠起,轻巧避过对手的袭击,似风似鹤。那群黑衣人连连受挫,心下也开始惊骇,出手愈发错乱。
“嗖”,凌厉的凉意飞掠而来,细密幽冷。在触着肉体的那一刻,血珠像玫瑰一样艳丽地盛开。他的身后,她应声而倒。
“木槿!”他转身,她的背上已中了数十根银针,殷红的血迅速转为黑色。她身后的不远处,黑衣领头人还保持着发针的姿势,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唯一的把握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破坏。然而,他似乎也没有机会再去想了,因为在他看清对方使出的招式之前,冰冷的长剑已经没入了他的血肉。
那一剑,用尽全力。他本不想,只是那鲜血盛放的花让他霎时迷乱。
围攻的人见首领已死,瞬间四散而逃。
周陌隐蹲下身,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子。她的眉头因为痛苦而深深拧在一起。伤口处蜿蜒的黑色液体孤绝地流淌成小溪。她无力地看向他,露出惨淡的笑容。
“为什么不走?”他单手运功,替她封住伤口。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陌隐哥哥还是要责备木槿吗------我怎么可能在危险的时候独自离开呢------”她微微地喘息,手缓缓抬起,放在周陌隐手上,但眼神中一丝倏忽的转变,她将那手抽开。
“你一定要让我对你有所亏欠吗?”他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怀中人的体内,但竟渐渐地受阻。显然,对方这一战的所有胜算都放在了这些银针之上。
“亏欠------”她淡淡地笑,兀自地笑,笑得孤单。许久,她轻轻道:“你知道吗,沫州的故事中我最喜欢的是柳聆问伤情而逝,为季羽息而伤情------我现在开始羡慕我的父母亲,虽然短暂却那样幸福。可是-------”
“不要说了,我替你疗伤。”说完,他就要将她扶着坐起来。
“不要,陌隐哥哥,不要。”她的声音轻轻飘起来,“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未说完,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在苍白的脸上恣意盛放。“我死了,请把我葬在灵溪谷------只可惜,没有机会看到小秋姐姐了------”木槿轻声地呢喃。“好多的木槿花------”她的眼神渐渐涣散。
“木槿,木槿,振作一点,我马上替你疗伤。”他试图将她扶坐起来,但她的气息已然游走。
高阳中天,薄弱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柔美静好。残留的笑意,在他的视线里慢慢定格,晕晕乎乎。爽朗,天真,隐忍,柔情,坚持------那抹淡得近乎掺了水的紫,风一样走失了,因为他。
“隐哥!”轻盈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在不远处响起。
他抬起头。石壁的一头,年轻的女子轻提着紫色的衣裙,气喘吁吁地跑向他,她柔柔地笑,一如既往。
小秋。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
明媚的紫。
原来她们竟是那么相似。
他抱起怀中的女子,对着跑向他的女子温柔地笑。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