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当时的老宅子，那时白无忧说被烧了，如今却看不出被烧过的痕迹，只是比以前新了几分，远远望去，还是那副模样，就连门口老爹坐着抽水烟的竹椅子还留在那里，只是此时屋里已住进了别的人，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就见着一个老婆子扶着窗头往外张望，待见到远远走来的陆九九，便赶紧出了屋，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是陆公子么？”老婆子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一边问道。
    陆九九见对方认识自己有些吃惊，赶忙点了点头。
    “昨日里，小神仙托了梦来，说穿白衫梳长辫的便是这院子原先的主人，今日要回来看看，老朽等了您大半天了。”
    原来这房子竟然是白无忧置办的，这婆子也是他安排给看房子的，陆九九想着那人往日总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成想却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心中不免一暖。
    他跟着老婆子走到了后院，院子里歪脖子树上还挂着当日他给老爹做得箭靶子，一个女娃娃拿着小弓正练习射箭，箭靶下掉落了一地的残箭，可见这个小娃娃比老爹可是有毅力多了。
    “她是我外孙女儿，叫球球。”老婆子唤了女娃娃一声，道，“叫哥哥。”
    那女娃转过来，一张脸儿肉呼呼的，确实人如其名，见到陆九九她咧开嘴笑眯眯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哥哥，陆九九觉着她可爱，从怀里摸出一块糖塞给了她，这是为白无忧准备的，那人总是爱吃这些甜的。
    球球拿着糖，却将手里的弓递给了陆九九：“哥哥，射箭。”
    他接弓，手指碰触的地方有一块颇为粗糙，翻过来看，里侧竟然刻着一个九字，这竟是自己小时候用的弓箭，想起儿时的自己，那时还不如那弓高，费劲儿地拉扯那弓弦，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老爹倒是悠闲，坐在一边抽着水烟，乐呵呵得傻笑，那时自己被气得抹眼泪儿，没成想第二天，老爹居然给他做了一个适合他的小弓，那可是他的宝贝，如今自己的宝贝在小女娃手里，倒仿佛有了传承，话说这火这么大，把人都烧坏了，却没烧坏这把弓。
    陆九九想着，眼角有些湿润，见娃儿还在巴巴地等着，随即挽弓搭箭，射中了箭靶，离红心还差了一指，叹了口气，毕竟是疏于练习，技艺生疏了。
    将弓还给了球球，转身走到角落，那里立着两个木牌，写着陆老爷和陆夫人，约莫是白无忧那家伙不知道他父母姓名，便如此立了碑，虽然粗糙了些，诚意还是有的。
    老婆子给碑前换了糕点，插了香烛，道：“小神仙说了，香火不断。”说完给了陆九九一把香，便留下他一人，自己回屋做饭去了。
    陆九九将做好的糕点恭恭敬敬地摆好，点了香，直直地跪在了坟前，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儿都磕破了，这才插上香，轻声轻语地说：“阿爹，阿娘，我来看你们了。”清风卷起树叶婆娑，将他的声音卷了去，只剩下一阵仿若呜咽的沙沙声响。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想过回来看看，可在他心中，白家人都是神仙似得人物，高不可攀，哪里是凡人可以指使的，而且自己在东望乡，是奴仆，是寄人篱下，他都还记得以前在喜乐村的时候，酒肆里的酒老板不知打哪里买了个小孩，从小养在自己闺女身边当丫头，每日里连话都不敢多说的，说错一句便是一顿好打，酒老板还说了，这就是她的命，没本事投胎做贵人。从那时开始，陆九九就好好的记住了主仆有别，哪里还敢说要出山祭拜。
    但这么些年过去了，陆九九发现原来东望乡是不同的，每个主子房里都有人，可也没有哪个是受尽了委屈的，大老爷有时候还要看那春之的脸色，三爷喝口酒还要被院子里的人轮流念叨，那些所谓的奴仆摆在酒老板的说辞里，可真是太放肆了，尤其是白无忧，平日里跟兄弟老爹横得不行，前脚拔了白润泽盆子里百年的朱果，气得白老爷吹胡子瞪眼，后脚就拿朱果穿糖葫芦给自己吃，一开始陆九九生怕老爷报复，可白润泽就是自己一个人干心疼，睡个觉便什么都忘了。
    就跟着这么一家子过着，陆九九慢慢摸清楚了他们的脾气，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提出了重阳拜祭的要求，毕竟白无忧就算真的生气，横竖也不能拿自己如何，这么多年严重不过就是让他在大柳树下罚跪而已，只是论论时长罢了。
    他跪在坟前很久，久到讲完了五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久到天空泛红，久到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他缓缓起身，仔细地拭去身上的灰尘，揉了揉依旧发麻的双腿，最后看了一眼写着陆老爷和陆夫人的木头牌子，他没有补上爹娘的名字，他们隐姓埋名躲在这里一辈子，应该是不希望睡着了也要被人打扰，又用袖子擦了好几遍牌子，这才有些不舍地离去。
    走到前院，发现晚饭已经上桌了，阿婆笑眯眯地招呼他吃饭，他正想推辞，胳膊却被女娃娃挽住，扯着他到了饭桌前。
    饭菜不差，有鸡有鱼，比起他以前要好很多，那时候，老爹打猎技术不佳，猎物很少，桌上的菜多是山茅野菜，偶见荤腥，即使吃红烧肉，大部分也被阿娘烧糊了。
    低头小口地吃着饭菜，阿婆还不停往他碗里夹菜，这还没吃几口，碗里的菜都要溢出来。
    “够了，够了。”有些着急地护住碗，生怕阿婆筷子上的大鸡腿叠在菜堆上，用自己的筷子一顶，那鸡腿稳稳地落在的女娃子碗里，娃娃抬起头，呵呵地笑，然后抓起鸡腿，一口咬了下去，一嘴的油光。
    “作孽的小崽子，这是给贵客的，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阿婆作势要打女娃，手高高扬起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小脑瓜便放下了。
    “没事儿，给她吃，我也算不上什么贵客。”摸了摸女娃的额发，陆九九缓声道。
    “你是小神仙的友人，小神仙是我们的恩人，这样论起来不就是贵客么。”老婆子又给陆九九夹了一筷子菜，诚心道，“若不是小神仙，我们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见到肉呢。”
    “她爹娘呢？”不是还有小娃娃的爹娘可以依靠么，说起来一整日都没有见过其他人呢。
    老婆子叹了口气：“她命苦，她阿娘生她的时候实在顶不住走了，前几年说是要打战她阿爹被朝廷的人带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听老婆子说到这儿，陆九九同情地看了看埋头啃鸡腿的女娃，约莫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女娃仰起脸，看他目光哀戚，自己却咧出了大大的笑容：“大哥哥，莫难过，另一个鸡腿给你吃。”她还不知道别人是替自己难过，还以为是抢了鸡腿所致，赶紧拿了另一只要给陆九九哄他开心。
    陆九九笑着将鸡腿推了回去：“我不爱吃，你吃。”女娃也不推辞，又是干干脆脆地一口咬了下去，看着这个小娃娃，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今日的惆怅也消散了许多。
    吃完饭，球球没一会儿就困了，她窝在陆九九怀里，油乎乎的手还抓着他的手指头。
    老婆子想抱她进里屋睡觉，她却一个劲儿地往陆九九身上蹭，最后还是陆九九把她抱了进去，待她发出微微鼾声，这才抽出手离开。
    老婆子看着一身油渍的陆九九有些歉意地说：“她这是想她阿爹了。”陆九九了然地点头，转身绕去院子里打水洗手。
    到后院，刚拿起水桶，忽然发现不远处父母墓碑前竟然有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那人远远地望着陆九九，欣然开口，我终于等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