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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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之站起身打开殿门,外面的热浪一下扑过来,牧之皱起眉,用力关上殿门,坐在冰鉴旁的圆凳上,许是动了气,他又咳了起来。晏承浚忙拍了拍他,温声道:“暑气太重,等凉快些再出去吧。”
    牧之咳得脸色通红,狠狠喘了许久的气:“朕昏沉这么久,晏大人有没有照顾好蓉妃?”
    晏承浚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病得忘了呢,已经生了,是个小子。恭喜。”
    “恭喜”二字轻飘飘的,没什么情绪,也丝毫没有恭喜的意味。牧之不在意,这是个好消息,让他火烧似的胸口被淋了甘露一般,火辣辣的痛缓解了不少。
    “不过你现在病还没好,不能见他。”晏承浚把新熬好的药又递到牧之嘴边,“再忍一忍,喝了药,病好了,就能去见见小皇子了。”
    牧之接过药碗,皱起眉,仰头一口喝完。晏承浚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酸梅:“甜食不利于你恢复,不过这梅子酸甜适中,喝完药吃一两颗压压苦最好了。”
    牧之撇过头,不想看晏承浚微笑的脸。他总觉得这表情很虚弱,像面具一般长在晏承浚的脸上,比之前喜怒无常的晏承浚更让他捉摸不透。
    如此又在春秋殿养了好几个月的病,把整个绵长热烈的夏日都熬了过去,秋高气爽的时候,莫如是才点头说:“时节好,多走动走动锻炼身体,有利于恢复。”
    解除封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踏春馆看自己的孩子,牧之踏进房内的时候,一室寂静,伺候的宫人说话走路都小心谨慎,他回头看了一眼晏承浚,对方面色如常,对他微微一笑。牧之心里有些疑虑,踏春馆里的宫人,都非常面生,他一个都不认识。他进了内殿,看到一个乳娘正抱着襁褓轻声哼唱,乳娘见了他正要跪下行礼,牧之便摆摆手,然后示意乳娘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他看看。
    襁褓里的孩子正在打盹,柔软白嫩,像发酵了的白面团子。牧之看着他的眉眼,心里的感觉很奇妙,在这偌大的世间,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了一个血脉联结的至亲。这个孩子身上流的是他的血,是他意志的延续。
    牧之伸出手,却发现自己不会抱孩子,便又缩回手。晏承浚看他有些无措的样子,从乳娘怀里接过孩子,熟练的抱在怀里递给牧之,轻声说:“陛下这样托着他的头和背,圈住这儿,就可以了。”
    牧之有些笨拙地接过孩子,离得近了,新生儿身上那股奇异的奶味儿便钻进鼻子里,牧之看着孩子在睡梦中还不停砸吧的嘴,笑了一下,冲晏承浚说:“真可爱。”
    晏承浚许久未见他的笑颜,一瞬间竟觉得下腹涌进一股热气。
    “蓉妃呢?”牧之看了一圈,问乳娘。
    乳娘看了晏承浚一眼,小声说:“回陛下,蓉妃娘娘……娘娘体弱,生产当天就……”
    晏承浚还在回味牧之刚才的那个笑容,此时心情很好,便宽慰牧之:“臣已经打点好了蓉妃的后事,一切按祖制办的,陛下不必担心。”
    牧之还有些呆呆的,他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弯起的嘴角慢慢收了回去,心底里突然升起一股悲凉。不过是病了几个月,再来时,就已经物是人非。人间诸事这般瞬息万变,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无力改变。晏承浚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让乳娘抱着小皇子下去,搂着牧之道:“生前富贵,死后哀荣,她不算枉活一生,何况还为陛下诞下这么可爱的皇子,小皇子现在还没有名字呢,就等陛下定了。”
    牧之看向窗外的天,淡笑了一下,目光变得悠远飘忽:“朕叫牧之,有家国天下之意,先皇给朕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朕能治国安邦。”他说到这,看了一眼晏承浚,眼神暗沉沉的不见光亮,“朕的孩子,就叫牧野吧。即便他以后不能打理这片江山,朕也希望他能如同悬崖上的花木一般,生命力旺盛蓬勃,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活得自在撒野。乳名就叫阿蛮吧。”
    “牧野。阿蛮。”晏承浚低声念了两遍,笑了一下,“他肯定能健康平安地长大。”
    牧之咳疾没有痊愈,即使每日都想去踏春馆陪阿蛮,但有晏承浚拦着,他只能耐着性子专心养病。现在晏承浚能很熟练地哄他喝药进补,只要一句“病好了就能天天见阿蛮”,再苦的药他也能一口气喝下去。索性他现在不必日日呆在殿中,去兽园喂喂风隼,权当散心。
    只是风隼也有些蔫蔫儿的,牧之让人捉了活兔活鸡放进林子里,换做之前的风隼一定鸣叫一声,就迫不及待地扑食去了。可最近不论牧之怎么逗弄,它都像没有食欲一般,站在树枝上,连翅膀都不肯扇两下,只有牧之把生肉喂到它嘴边,它才吃上几口。
    “在写什么?”晏承浚歪头看了一眼桌案。
    牧之吹了吹纸上的墨迹,没有理他。晏承浚已经习惯他不给自己反应,索性自己定睛细看,然后皱眉:“你给姜舒写信?”
    语气有些冲,带着怒气和委屈。牧之是不太想搭理他,但这话里的责问让他也有些起火,他现在虽然有名无实,可从前到底是储君,被人用这样的口气质问,忍不住道:“他待人真诚,如何不能联系?”
    “他待你真诚?!”晏承浚眉头拧在一起,咬着后槽牙,“他明明就是对你狼子野心!另有所图!”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晏承浚霍然起身,在桌案前来回踱步,“你知道他想干什么?”
    “能干什么?”牧之嘴角的笑带了嘲讽,“无非就是你对我做的那些事罢了。不过他心性纯良,想必比你温柔许多。”
    “牧!之!”晏承浚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怎么了?你不就是想我这样恨你吗?”
    晏承浚猛地顿住,喘息声凌乱不堪,他避开牧之的视线,僵在原地许久,才苦笑一声:“是,你恨我吧,只有这样相互怨恨,才不至于逼人发疯。”
    忠孝不能两全,什么是忠?忠是抄家灭族。什么是孝?孝是背弃爱人。他错了吗?
    “晏承浚。”牧之声音凛冽,是许久不曾见到的淡定从容,“你走吧。”
    晏承浚愣住,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说:“你赶我走?”
    牧之点头:“你走吧,不用担心有人寻仇,我会昭告天下你已经死了,你找个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为什么?”晏承浚有些发晕,他不明白牧之为什么让他离开,“因为姜舒?”
    牧之皱眉看着他:“和他没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他这样难,都不舍得离开他半分,如今,他却赶他走?
    “这样纠缠没什么意义。”牧之走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熟悉的眉眼,“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好是天意还是人为,但我不想今后回忆起你,除了伤痛便无其他。我没有怨过你,但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你、我,都会不得善终。”
    晏承浚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发抖的身体,僵硬地摇着头:“不,你不能不要我。”
    他一无所有,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我只有你了,阿曌,你不能不要我。”
    “你如果担心走了以后无法生计,我会给你置办宅子、商铺和田地,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衣食无忧。”
    “不!”晏承浚伸手抱住牧之,力道大得让他无法顺畅呼吸,“阿曌,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赶我走!”
    牧之听他这句话,突然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一无所有?你封侯拜相,囚禁九州之主,你一无所有?那我呢?我有什么?”他用力推了一把晏承浚,对方一时不备,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后背狠狠地砸向桌案,砚台被打翻,乌黑的墨水洒落到晏承浚的衣摆上。
    晏承浚看了看手掌上的墨迹,又看了看面露痛苦的牧之,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慢慢收回了脸上脆弱无助的神色,唤了一直候在殿外的芸玺进来,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两人都不再说话,等晏承浚重新束好发冠,牧之也将写给姜舒的信封好。
    “芸玺,把陛下的信交给刘成彦吧。”晏承浚吩咐了一句,便朝殿外走,走到门口时,回过身看了牧之一眼。
    那眼神空洞寂寞,像毫无生气的寒冬,看得牧之心惊肉跳,全身都被这个眼神冻住了似的,不能动弹。
    晏承浚没有再出现,牧之知道他还在前朝把控着顺国的国事,只是不再来后宫。偌大的春秋殿除了伺候的人,便只有他。偏偏晏承浚极会调教人,这群伺候他的奴才,各个都知道他喜静,白日里虽都随侍在侧,可都安静无声。到了晚上,整个春秋殿就像一座千年孤坟,凄凉孤寂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奔腾出来,包裹着牧之。
    他白天去踏春馆抱抱阿蛮,再去兽园看看风隼,傍晚回春秋殿用膳,早早躺下,睁着眼看着床幔直到天明,然后再重复前一天的事情。没有人在他不想喝药的时候千方百计哄着他喝药了,芸玺会按时按量地把药端给他,至于他喝不喝,喝多少,芸玺从不多嘴。也没有人在他喝完药的时候塞上两颗酸梅给他。半夜无眠的时候,也没有人撑着睡意陪他熬着了。
    挺好的。牧之把生肉慢慢喂到风隼嘴边。这样真的挺好,早就该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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