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灵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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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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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英体内还残存着些许微弱的神力,冲刷着他的经脉,像是溪水温柔地冲刷着石滩。随着那股力量的流动,神域主人的记忆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缓缓展开。时光在其中流淌,像是一条星光铺成的路,梅英正走在这条路上,觉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一段又一段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上演,那是远远超过他十九年生命所能承受的厚重,他甚至感受不到什么,只觉得那种美摄人心魄。他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周身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好像把整片天空的月光都披在了身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梅英走到了他身后才慢慢转过身来。他个子很高,比梅英还要高出许多,手里握着一柄与他身高相称的极长的佩剑,透过光幕,可以看到他身上似乎穿着铠甲。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还没等梅英说话,那个人影却先开口了,“与外来人交流非常消耗力量,所以,你只能问一个。”
说完,那人继续沉默地俯视着他,尽管看不清脸,梅英却觉得他大概是在微笑。
梅英思忖许久,终于抬头问道:“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或者说,是在等着做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多看看我的世界。”他说,“或者说我真的在等,等每一个需要我力量的同胞。”
说完,他又对梅英笑了一下,然后整个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渐渐变得虚幻,梅英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意识再次陷入混沌,好像已经在水中沉沉浮浮了好几百年。终于,就和潜水的人从水面探出了头一般,眼前忽然清亮。
梅英醒了。
他花了一会功夫才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正是刚来灵泉寺时短暂停留过的那个客房,说来惭愧,说好的来投宿,却直到晕倒了才有机会在床上躺上一躺。
方才看到的记忆就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一开始能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后来只能记起一些情绪;再后来,就连这些情绪都忘了个干净,只记得醒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想,怕是再过一会就连那句话也忘掉了,便想着用纸笔先记下来。他向床头边的书柜上看了看,这一看,却发现了个了不得的事。
现在竟然还是晚上!
梅英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除了颜色黯淡些,和白天并无分别,所以刚才昏昏沉沉地醒来,又揣着满怀的心事,也不能怪他一时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
忽然,他不知怎的就慌了,光着脚踩在地上,口中胡乱叫道:“毕越?毕越!”
“空空空……”头顶响起了三声沉稳的叩击声。隔着一层屋瓦,毕越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在你上面。”
“咳……”梅英想到刚才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肯定全被毕越听见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口,重重咳了一声。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湿|润而清凉,微风顺着窗户的缝隙迎面扑来,梅英呆立在原地,感受着这样一个和平而静谧的夜,觉得有些尴尬。他默默穿上鞋子,披好外衣,慢吞吞地爬上了屋顶。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肋骨估计也长得差不多了,只是浑身的酸痛感还没有完全消退,因此,这一系列简单的攀爬动作被他做的无比艰难。
他一上来毕越就说道,“后来天亮了,一切平安,虽然基本都伤得不轻,但是没有人死。你睡了整整一天,现在白天过去,天又黑了。所以,不用怕了。那一晚已经结束了。”
其实他说的对,梅英怕极了。
和狼妖战斗时候,害怕被它们围攻、被它们咬伤;挑衅雪狼时候,害怕被他记恨、被他折磨。若是这么说起来,其实从他来到人间起就一直在害怕,害怕失败,更害怕因此让整个神族深陷危机……
谁让梅英从来就是个胆小的人呢……
怕痛,又怕死。
可梅英偏偏觉得,整天怕这怕那的,丢死人了。尤其是此时坐在毕越旁边,更觉得无地自容。
毕越又在喝酒,他很自然地递了个酒杯过来,梅英心神恍惚地接过,一紧张,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刚才做了个梦,醒来之后却只记得最后一句话了。可我又觉得那句话很关键,就像要拿笔记下来,然后我一想起来笔和纸,我这不就想起你了吗!”
说完,梅英心虚地笑了笑,望向了毕越。他也正望着梅英,脸上带着彬彬有礼地微笑,尽管梅英一看就是在信口胡言,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时而微微点头。
“那句话是什么内容,梅公子现在还需要写下来吗?”说着,他真的取出怀中的纸笔递了过来。梅英这下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了,张嘴愣了半天才说:“你还真是别人说什么都信……那之前,我跟你说我的身世,还有鸾鸣、夷多那些故事,你也相信了?”
“相信了。”毕越肯定道。
“灵泉寺的和尚们跟你讲的那些故事,你也相信?”
“相信。”
“我跟你说我是女的你也信?”
“你知道的,在下那时真的信了。”毕越微笑着说。
“你真的是太轻信了……”
毕越笑了笑,没有说话。
梅英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不是说那样不好,只是……我当时说我是女的,漏洞简直不能再大了,你就算是看我对上了暗号,觉得我应该是齐小姐本人,至少也……应该找个方法验一验吧!你把我随口扯得谎信以为真,还到处跟人辩白我是个女侠……我还以为你是个傻的。”梅英觉得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太羞耻了,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正直地目视前方,又继续说,“而且后来你已经知道我在骗你了,万一我是坏人,岂不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把你骗得团团转?”
说完,又觉得这样的语气和内容都有点过了。且不说他们才认识两天,毕越年龄要比他大上几岁,这种教训人一样的话,以他的立场上说出来不太合适……
但毕越丝毫没有介意,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在下信任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话有多可信。而是明白他不会害我。”
这话把梅英抻得哑口无言,他确实对毕越没有恶意,可心里总觉得不太对,想了想又说:“先不提你怎么就认定一个人会不会害你,但不会害你,不代表不会骗你啊……”
“既然不会害我,骗我又有何妨?”梅英只要一回头,就看见毕越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觉得,我也是绝对不会害你的那种人?”梅英闪躲着目光问道。
“是。”
“所以骗你也无所谓。”
“是。”
“再怎么骗你也还是会信我?”
“会。”
梅英深吸一口气,在他的坦诚面前败下阵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够直接了,没想到毕越远比他还要直接。这番话让梅英说得无路可退,干脆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说:“不提这个了,我跟你说说刚才那个梦。其实比起那更像是神域主人的一段记忆,在我接受他神力的同时,那段记忆也一同流进了我的身体。可惜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神域主人说我可以问他一个问题,我便问他说,”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他说,”我只是想多看看我的世界。或者说我真的在等,等每一个需要我力量的同胞”。”
梅英一字不差得把神域主人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毕越思忖片刻道:“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多半会询问神域主人的身份……”
梅英盘起两条修长的腿,微微侧身,正对着毕越说道:“对吧,你也这么想!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问“你是谁”之类的问题。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都很震惊的事实。”
“什么事实?”毕越稍微坐直了身体,认真听他说话。
“我认识那个神域之主。”
“是谁?”毕越的手指在那个白瓷酒杯上来回滑动着,问道。
“鸾鸣。”
即使不作多余的解释,毕越也显然听懂了,“神族战神。这么说,他当时手中的长剑就是鸾鸣剑了?”
“应该是。”梅英说道。
“若是你当时问他,鸾鸣剑在什么地方……”毕越道。
梅英垂下眼眸,看见毕越手指边上长了一株绿色的幼苗,可能是那场大雨之后刚长出来的,它娇嫩的叶子上好像蒙着水汽,梅英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温言道:“没用的。神域里残留的幻影会保留神域之主当时的状态,主人离开神域之后经历的事不会对神域内造成影响。换句话说,当时的鸾鸣恐怕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更不知道自己死前会把剑藏在何处了。倒不如问出他留下神域的动机,或许还能通过这个推测出什么信息……比起这个,我还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什么事?”
“刚才我说我认识那个人,其实说的不对。”
“你是说……”毕越沉吟道,然后他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于是轻飘飘地说:“你其实不认识他?”
“厉害,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梅英夸赞道,“准确的说,我只是在那个地点,在那个时间,忽然就知道了他是谁。但不管我怎么回想,都可以确定,在此前我从未见过他的画像、塑像,或者从什么人那里听过他的相貌。那个名字好像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或许是受神域影响?在那个梦境里,你不也看到了他的记忆吗?”毕越提出了一种可能性。梅英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但很快就否决了:“还是不太一样。通常来说,”知道”之前,就算再短暂,也应该有一个”感知”和”思考”的过程,那些记忆也是,我一直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观看的,虽然现实中的时间很短,但在我的意识里,可能看了好几百年。但这个名字却没有这种过程,好像是被人硬塞进来的一样。”
梅英轻轻抚摸着那株幼苗,却不知怎的,忽然注意到了毕越放在一旁的手。那只手长年习剑,骨节修长,看起来充满力量,指甲修剪的很整齐,在大拇指靠近虎口的那一边,有一颗很小的、红褐色的痣。
梅英不知怎么了,忽然很想摸摸那只手,想知道在夜风里吹了这么久,它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想知道它的皮肤是光滑的还是粗糙的。就像他看见这株幼苗,便想要去触碰它的叶子一般。而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只是,在手指堪堪覆上去时,他却停下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陷入了困惑。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收回那只手,抱在自己胸|前,接着,一股电流从脚底升上头顶,心脏倏地跳快了几拍。他双手紧紧握成拳,自责地想:“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盘旋在他心中,像一团找不到头的线,像一个飘来飘去怎么都抓不住的肥皂泡。他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想做一件事?
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觉得这件事不能做?
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想不清楚的事就先不要想了。”毕越忽然说道。梅英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桶冷水,好似一下子清醒了,人却还是懵的。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说出这话的人,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憋出一个语气词来:“嗯?”
“不如我们先来想想眼下已经清楚的事实吧。你觉得,根据鸾鸣留下神域的动机,能推测出鸾鸣剑在什么地方吗?”说着,毕越为他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僵硬的手中,梅英手一抖,险些把酒洒了出来。他这才回过味来,毕越方才说的是针对他的上一句话,而并非是自己被人看穿了心中所想。
他又低下头笑了笑,觉得有些丢人。
“说来惭愧,除了看到他真的是个很博爱的好人,我实在想不出更多了。”
毕越给自己也添满了酒,轻轻地说:“可在下却觉得,这恰恰是很有用的信息。”
“怎么说?”梅英说。
“除了那些看到的,你在神域有没有感受到什么——”他顿了一顿,像是在斟酌措辞,“情绪?”
“有!”梅英略一思忖,发现他竟说出了一个很明显,而自己一直忽略了的事实,在那一片混沌里,的确有一种不属于他的情绪在影响着他,“安详,宁静,平和……”
“那就对了。你说过,鸾鸣在神族面临危及时候挺身而出,最终战死,这是何等的勇敢?而他在心绪如此和平之时,还能想着”为族人留下力量”,又该是多么无私?一个勇敢又无私的人,倘若知道自己快死了,应该也会早做准备吧。”
“神域!”梅英抚掌道,“就像怀着”或许能帮助后人”的心情,在神域里留下自己的力量一样,他可能也出于同样的思量,把自己的剑、以及其中蕴含的更为恐怖的力量藏在某个神域里!”
“或许就是这样了。”毕越说。
“也就是说,我们沿着人间各地的神域去找,便很有可能找到鸾鸣剑。为此……”梅英有点犹豫道:“我可能需要沈念君帮忙……”
“他会同意的。”毕越淡淡说道。
那两个都是善良的好孩子,确实有可能会同意,但就算这样也要好好拜托人家才行,沈念君的梦想可是拜明音大师为师,在灵泉寺当一辈子的和尚,沈雁回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必须要认真地请求别人来帮他这个忙。
想起这个,梅英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对毕越说“我们”怎么怎么样,这岂不是已经认定毕越接下来会和他一起上路了吗?就算他在心里已经把毕越当成了自己人,但毕越可没答应……
也不知他那么熟稔的称呼,毕越听了会不会不舒服。
与其用自己的认知揣测别人想法,反反复复试探没个结果,梅英更喜欢直接问个清楚明白。
他必须严肃地邀请一下毕越了。
于是,梅英正襟危坐,老老实实道:“毕大侠,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听我说完?”
毕越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我本应该一个人走的,但我依然希望可以得到毕大侠的帮助。请问毕大侠可否与我一起游历人间,寻找我族前辈遗留之物?我自知此去山穷水恶——”
“自然。”毕越保持着那种淡然的微笑说着,把梅英的后半段话全憋到了肚子里,“在下从没想过这么快就与你分开。”
说罢,他举起酒杯,梅英上前与他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酒流过喉咙时是暖的,暖意一直淌到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先前心里一直压着重担,所以硬要算起来,这才是他和毕越轻轻松松喝下的第一杯酒。他忍不住仔细品了品口中滋味,却觉得这酒的味道好生奇怪。
“好淡。”但绝不是那种加了水的劣质酒的寡淡,而是一种散发着幽香的清淡。饮下之后非但没有苦涩和辛辣,唇齿之间反而萦绕着花香和果香。
“对吧。”毕越也啜了一小口酒,坦率道,“是自己酿的。”
“你还会酿酒?!”毕越惊奇道。
“小时候,有一个玩儿得很好的朋友,有一天他问我说,老听你说”喝酒”,那”酒”是什么滋味的呢?当时我们住的地方买不到酒,我就自己试着酿了一坛。他尝了第一口之后,就再也不愿喝第二口了,皱着脸一个劲儿地说,”好辣”。”毕越看着杯中酒,满眼尽是怀念,仿佛回到了很久的从前。
梅英回想起那酒的芳香,不由道:“大约是你那位朋友不喜欢喝酒。”心里却想,毕越说的那个朋友品位真差,这样的美酒都不懂欣赏,竟然还说辣。
毕越却说:“哈哈哈,其实当时酿的那坛酒确实不好喝。而且我天生味觉敏感,也不喜欢太过浓烈的味道,后来干脆就依着自己口味,酿出了这样清淡的酒来。只可惜……”
“可惜什么?”梅英说完,却看到了他有些惆怅的神情,顿时有些后悔,觉得好像不该问这些事。好在毕越似乎并不介意,被他一问,忽然回过神来:“可惜等在下酿酒的手艺好了,却已经是跟他分别以后了。”
这是毕越第一次跟他说起自己的私事,梅英其实是有点想和他继续聊下去的,但又害怕说多了气氛会尴尬。毕竟,不管是谁提起一个分别多年的朋友,都不会很开心的。
思前想后,梅英还是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闭眼嗅了嗅杯中的酒,说:“这酒确实好喝。也很符合我的口味。”
“谢谢。”毕越微微欠了欠身,又说道:“这酒名叫折叶,酿法只有我自己知道,别处是买不到的。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梅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又是一阵暖意,像是刚刚喝了一整壶折叶一般。他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好啊。”
他轻轻摇晃着杯子,笑意似是在那盅酒里荡开了,一圈圈细小的波纹里缀满了破碎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