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夜玥天看着前方韩出尘发际的一两丝银白，不由得又是一叹。原本就瘦弱的身子骨，如今连这天青色的袍子穿起来都嫌空荡了。
    韩出尘回头站住等他，“这一路上你都叹过多少次了……我们是去前殿见皇上议事，不是来游园的……”
    夜玥天四平八稳地跟上去，又觑了眼那丝惹眼的银白，这才叹道，“你是何苦又回来……”
    韩出尘顿了顿，便又袖了手自顾往前走，“我不想解释……”
    “你不解释我也知道，这些年的朋友了你真当你的心思我猜不出一二么？”夜玥天拦在了他身前，迫使韩出尘看着自己的眸子，“月华一别，我以为她与你会就此隐匿江湖，谁知……”最后终化为一丝怅然，“难道我又一次错了么……”
    “你是在怪我么？”韩出尘垂下眼睑，轻声问。
    当年漠北死士能自深宫中救出若曦，不能说不是因他放水的缘故。那女子死了五年，那帮死士也不休地寻了她五年。先有冥帝后有宇帝，都将这几岁大的女娃儿在深宫中藏得死死的，若不是他状若无心地点破一二，只怕那隐蔽极好的密探都无法得知她的所在。那女娃儿被死士救走后夜寰宇大怒，少年天子却足以让那一路逃亡浸血。他也曾问过自己为何要助她，且不说半点私情也不曾有，便是为了天祁也断放不得老国师临终前四字所批的她的命盘——“双姝祸国”。
    那时的他刚刚继任国师不久，二十出头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或许会帮她是因为她的母亲，那个含恨死在心爱男子怀中的倔强女子罢。
    还记得七年前在城门口随着老国师迎接夜皓冥回京的时候，还是少年的他第一次见着了那宛如精魅般的南夷女子赫映姬。她无疑是美丽的，可是却像失了灵魂的娃娃，美丽得苍白而羸弱。
    他唯一见到的一次她的笑，是某一次他在御花园中迷了路，胡乱闯到了落雪阁外，瞧见她怀中抱着一个粉白的婴孩，笑得甜蜜，眸子中却满是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与期待……发现了他在外面探头探脑，她竟招手叫了他进去，让他抱抱如棉花包一般的小婴孩，他胆颤心惊地学她的样子抱好，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指逗弄那个女娃，却被那小女娃咿咿呀呀抓了手指直接含进了粉嘟嘟的小嘴里，乐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窘得面颊通红，赫映姬却笑出了声儿，“我的小若曦很喜欢你呢……”
    那天，她告诉他，那个小女娃儿的名字，不是安平公主，而是若曦。
    谁又会想到，不过三年的时间，那个女子竟会选择那么决绝的一种方式捍卫她的爱情？
    韩出尘收回思绪，阖上了眼。
    夜玥天摇了摇头。怪他？他又怎会怪他？
    那年宫里丢了八岁的安平公主闹得那个阵仗，自己匆匆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赶回上京，却只得了安平公主在天祁和南夷边界意外身故的消息。朝中一早有言语说安平公主实际上并非冥帝的骨血，而是姬夫人与完颜康的子嗣，奈何无论是夜皓冥还是夜寰宇都万分紧张这个公主，即使他这个王爷也轻易见她不得。如今突然身故，夜寰宇早朝时勃然大怒，连传国玉玺都险些甩了出去。而国师，亦是他的好友韩出尘则直接苍白了脸，第二天便上了请辞的折子不知所踪……
    其中的种种缘由他不想过问也无法过问，只是，现在那本该身故的“安平公主”却摇身一变以漠北夕颜公主的身份再次回到这个宫廷成为夜寰宇的宠妃，这后面的多少波折与算计叫他如何能不担心呢？还有这个失踪了七八年的国师好友突然的复职，夜宴那晚他听到那歌声时的动容与失态……唉，真是冤孽……
    一声脆啼，便见一只青鸟飞了下来，在韩出尘身边宛转盘旋。韩出尘抬起右手，它便歇在了他十指上，乌溜溜的小圆眼转动着，啾啾发出快乐的鸣叫。
    “小缘，莫要乱飞……”
    一素衣女子转了出来，迎面见着这两人却是一愣，歇在她肩头的另一只青鸟也唱了一声飞到韩出尘指上，与另一只磨喙衔羽。
    这边两人也是一愣，倒是夜玥天先反应了过来，默了一刻，转身留言，“我先去前殿了，你也快些过来吧。”言罢欲走，却被夕颜叫住。
    “锦衣王可还是拿不定主意？”
    夜玥天脚下一滞，知她说的是上次拿与他的朱相通敌的罪证，不答，反问，“你就这么想他死？”
    “呵，”夕颜一笑，低头拂了拂衣袖，状似不经意地说，“莫告诉我你不知我为何想他死……”
    “……”夜玥天不语。
    “……”韩出尘也不语。
    “当初可是他亲自强抢了赫映姬送给夜皓冥的，这份‘大恩’身为女儿的我怎么会忘呢？”
    夜玥天结舌，半晌终是一叹，步履沉重地离开。看来，他这个逍遥王爷是再也当不成了……
    林子里只剩了夕颜与韩出尘两人，可二人却是对望着说不出话来。
    夕颜手有些抖，她其实有好多话都想对他说，思念也罢，倾慕也罢，感激也罢，爱恋也罢，可此刻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她终是辜负了他！若是他固守君臣礼节唤她一声“安妃娘娘”，她宁愿现在就死去，但求心……不要那么痛……
    “你……还好么……”
    “……”
    “那晚……是梦么……”
    “……”
    泪水汹涌而落。
    为什么明明错的是自己，明明任性而不负责任的是自己，他却还是用如此温和且小心翼翼的语气来求证那一点点渺茫的希冀？六年来的相依相伴，却换来她为另一个男人而心碎；南夷漠北的相偎相守，却连最后的一夜快乐都被她用忘忧剥夺……师傅呵师傅，难道你不知道伴君如伴虎么？难道你不知道这后宫与朝堂一样满是肮脏的阴谋与杀戮么？君子如玉的你为何还要跟着夕颜来趟这浑水，你叫夕颜如何来报你的情意……
    “师傅，离开这里好不好？你不要管我，离开这里好不好？！”声音哽咽，泪过愁肠。
    “好……”韩出尘抖着声音答她，却在她安下心来的下一秒，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抚上她脸颊的泪痕，“若是你答应与我一起离开……”
    泪落得更凶了。夕颜哭着捶打着他的胸膛，尽管每一下都仿佛捶在自己心上那般疼痛，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她恨不得自己能痛死过去。
    “你怎么这么傻呀！我会毁了你的我真的会毁了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残忍地对待我？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韩出尘任那一下下的拳头都打在自己身上，眉眼里满是心痛，“曦儿，放下好么？”
    夕颜猛的一震，抬头胡乱抹了两把眼泪，神色复又坚定起来，“你知道我在这皇宫的八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么？你知道我被那些大内高手追杀眼看着保护我的那些死士一个个死去是怎样的心情么？我受伤的时候，我躲在黑暗角落里哭泣的时候，我被人欺负的时候，我病得快死去的时候，我被暗夷抓去祭天的时候……又有谁真心关心过我的死活？！叫我怎么放下？我可怜的母亲选择了那样惨烈的一种死法，我的父亲爱我却终于无法见我一面，我在这个皇宫所经历过的悲惨童年，我要那些人统统十倍百倍地偿还来！！！”
    “曦儿你……”韩出尘还想劝说什么，却被夕颜一声清冷的“国师”给打断，望着她的目光愈发的忧伤与心疼。这个孩子，这个他养育了六年的孩子，已经张开自己的羽翼了，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夕颜挺直了脊背，收拾起所有的脆弱与柔软，凉凉道，“师傅的曦儿已经死了，如今的我是漠北的夕颜公主，更是天祁的安妃，请国师莫要再忘了。今日这些话，我已说过了，你且听着，是去是留国师自行掂量吧……”
    不敢再看师傅的脸，夕颜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
    师傅，你千万不要认我，千万不要为我犯了错……我原也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未曾想青鸟姻缘牵错了线……今日事琥珀不会报与夜寰宇听，我知她必护着你……师傅，请听曦儿的吧，离开这个是非地，离开这个是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