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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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守望
四岁的时候,母亲流着泪吻我的额头,将我交给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叔叔”。在不甚明亮的殿堂内,身边的几个长老低声交谈着,都把沧桑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身上。
他们的目光让我紧张。
我抬头看母亲,她的眼睛里是我无法理解的复杂。很多年后,我回想当时母亲离别的面容,依稀能够想出她各种情感交织的目光。
那是骄傲、难舍、忧伤、怜惜、期许、庄严等等情感混在一起的目光。
我看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正想哭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我的头发上。我抬起头,看见所谓的“叔叔”抚慰的笑容。从那天开始,这个人将成为我的老师、兄长、父亲……
四岁那年,我的命运便已经决定了:我将为守护一个人而奉献自己的一生。
我是未来的“圣子”的守护者之一。
说是叔叔,其实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灰色眼珠的他,很容易给人严肃认真到古板的错觉,事实上他是个风趣而有活力的男人,喜欢向长远积极的方面去看,喜欢开玩笑,比别人更容易看到最糟糕的事情中好的方面。和他在一起,的确是很快乐。我没有因为和母亲的离别而总是哭泣,因为他总是能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高兴的事情上去。
他带我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山谷,那里除了他自己建的木屋没有任何人类存在的迹象。但是每隔一段时间,他也会带我到不远的镇子上去玩。我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他虽然和气,但是当他教授我的时候却是十分严厉:
“你将来要背负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性命,你是要为你的‘圣子’而流血的男人,我们威斯汀夫鲁斯家族,历来都是守护者之中的强者。”
我每天都必须早起,和他一起跳到还很冷的湖水中练习培养灵力,因为借助水的波动可以比较清晰地表现出灵力的变幻。而上午是学习灵文字母和咒术,下午则学习剑术、弓箭、骑马等等,晚餐后要读书。虽然每天都很紧张辛苦,但是有叔叔的陪伴,倒也很有趣。他告诉我,守护者都必须从小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
“别输给人家,你是我们威斯汀夫鲁斯家的男人!”
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灵文字母和符号,他所知道的所有咒文我也学会了,但是始终和他有很大的差距,灵文字母和咒语的力量也只能发挥到三成,这让我有些沮丧。但是叔叔却很满意的样子,他让我不用介意:
“你的‘圣子’还没有觉醒,属于你的力量没有降临呐!不过,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倒希望你就这样子比较好。”
他是半开玩笑说的,但是也有他的真意。如果我的圣子觉醒,也就意味着他失去所守护的圣女。这么多年,我已经能够理解圣子或者圣女对守护者的意义,我们的血液中刻下了守护的印记,即使是生命也无法与这种神圣的使命感相比。
其实,真的就这样也好。
我的身高已经和他差不多了,和没有任何衰老的他站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兄弟一样。我们之间说话的口气,也是兄弟一般。
可是,我还是很希望能见见我的圣子或者圣女。
我躺在草地上望着穿透浓密的树荫投射而下的阳光,忍不住去猜测:我所守护的,是圣子还是圣女呢?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明亮而温暖的阳光,或许在那个遥远的瞬间,就已经给了我答案。
十六岁的时候,他带着我去他的领地。他让我跟着他学习处理各种事务,因为他会让我继承他的地位。我有些疑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专心致志地侍卫在圣女身边不是更好吗?”
我问道,然后很快知道我还很幼稚。
他宽容地笑了:
“单凭武力和灵术去守护是不够的。力量有很多种,一定的权利和金钱也能提供庇护的作用,有了它们,我们可以摒除一些威胁,也可以利用更多的力量。这的确让人不愉快,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不能抗拒它。守护者几乎都是家族的族主,将来你也会从我的手中得到这个地位的,他们背地里是守护者,明里却都是大陆上有一定分量的人物,几乎都有自己的领地。守护者责任的转交,差不多是和领主地位的交接是同步的,只是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怀疑而时间上有所错开。”
他停了一下,又拍拍我的肩膀:
“而且,你也应该了解一下你自己的实力已经多么强了,光和我比可是会影响自信的啊。”
我二十岁那年,他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很凄惨的样子。我指的不是他的外貌,虽然他外表也很憔悴,我能够看出,某种支撑他的力量崩溃了。
他看着我,满是红丝的眼睛里似乎要流出血来。他开口,声音也涩地仿佛要撕裂声带:
“你必须开始负担你的责任了……你去找玖尔家的伊扎克·玖尔吧,那小子是你们的首领……”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了很多事情,他没有喝酒,神智也很清醒,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好像梦呓一般:几乎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圣女”。
“……‘圣女’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自古传下的名称。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我在19岁那年跟着我的父亲去见还是少女的她的时候,真的觉得她的身上在放射出夺目而圣洁的光芒,那光芒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的灵魂也变得炙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无法忘记那种光芒,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
我想,我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守护者对圣女的感情……
她看起来是个柔弱的美丽少女,但是她实际上坚毅而且勇敢,她是个好圣女,即使圣女的身份,带给她的永远是痛苦……
我一直在守望着她,然而我知道我和她之间存在永恒的距离……
对了,你的,是圣子,是她的儿子,蓝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和她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漂亮的孩子……真的很漂亮……你会见到他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平时的口才都消失了,现在也不是说“坚强一些,男人不要这么脆弱”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
像他那样的人,也会忧伤至此吗?
三天以后,他死了。
他果然还是个认真到固执的人。
他执着着自己的感情,历经了长久的岁月依然不变。我不知道他的年龄,年龄对于我们种族的人来说没有意义。因此,我不知道他守望了多少年。
不久以后,那场惨烈的大陆战争爆发了,我不得不放下其他的事情处理领地的事务,忙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守护者的职责,要在圣子觉醒以后才开始,在这之前,由守护家族之首的玖尔家全权代理。
他告诉过我,圣子觉醒的那天,我会感应到的,那个时候,我会拥有上天赐予的力量,是我现在力量的很多倍。
接下来的八年里,我忙得几乎忘记了我还有“守护者”这一身份。大陆的形势一片混乱,东部和南部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战乱之中,经济凋敝到可怕的程度。我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守住他传给我的威斯汀夫鲁斯家领地不受侵犯,还得想办法使得人民的生计不受太大的影响。不受战争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必须尽力将损害降低到最小的地步。
第八年的时候,西边的PLANT对迦德拉发兵了,同时出动了一部分兵力压制奥布。看来PLANT早有准备,似乎已经预谋了很久,大军势如破竹,迦德拉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在一个月光清冷的夜晚,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心里紧地说不出话来,无比强烈的企盼感让我忍不住向往着西方,四周的一切都似乎完全没有意义,只有西方,有我所要守护的光明。
同时出现的,是忽然在血液中升腾起来的灼热感,仿佛岩浆流遍全身,充满了力量的感觉让我一瞬间目眩。奇异的灵力出现在我的身体里,和以往的灵力构成似乎完全不相同,但是它和我的身体和自己的灵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难以置信的纯粹而且强大!
冷静下来之后,我尝试着划出了一个简单的灵文字母。
月光下这个表示浮动的灵文字母散发出明澈通亮的光芒,清晰得连最细微的地方都一清二楚。
灵力的凝聚度,让我吃惊。
在我成为守护者的第八年,我的圣子,觉醒了!
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信赖的人处理,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PLANT,我的圣子,就在那里。
果然,一到PLANT,我就见到了伊扎克·玖尔,我们的首领。他用守护者之间特有的消息传达方式给我发来消息的时候,我刚刚到达PLANT的首都。
到达约定见面的客店,却没有见到伊扎克。整个客店都被包下了,而且客店的伙计也被限定在前店,后面完全是自己人。
来接待我的人告诉我,玖尔大人到宫里去见圣子了,艾尔斯曼大人与他同行。
艾尔斯曼,这也是守护家族之一的姓氏吧。
“宫里?”
“是的。圣子大人正是PLANT的皇子……”
我被领到后面的房间里休息。傍晚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一阵强大的灵波过后,我听到一个还没有完全脱离少年声线的高亢声音响彻了客店,那声音焦急而且愤怒:
“尼高尔来了吗?什么?让他快点,今晚必须赶到!KUSO!KUSO!……”
另一个声音响起。
“伊扎克,我们先到后面去……”
然后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我冲出门去,然后看到了我一生也无法忘怀的画面:
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从前门冲进来,利落的银发被傍晚特有的金红色调染上了一层奢华的色彩,他那与他的灵力相统一的凌厉气势,让我一眼认出他的身份。此时他以佛挡杀佛的气势直直地朝后面的客房方向冲来。
他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
那也是个少年,有着夜空一般深蓝色的头发,无力地垂下的形状优美的手微微曲着,仿佛要抓住什么又失去一般,凄惨地摇晃着,鲜血顺着手臂滴落下来。他的脸向里,我看不见他的面容。
他的右肩,深深地刺着一把银红色的剑。触目惊心的鲜血正从那可怕的伤处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将他身上雪白的长袍染成了血色,甚至于滴落在地面上,绽放出血红的小花。
伊扎克小心地抱着他,虽然走地极快但是很仔细没有碰到他身上的剑。
蓝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很漂亮的孩子……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
我跟着伊扎克还有他身边的那个金发皮肤微黑的年轻人进了房间,看他们把圣子放下。
“海涅·威斯汀夫鲁斯。”
我自我介绍说,同时走上去看圣子的伤势。金发的那个应该叫艾尔斯曼的抬起眼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说道:
“迪亚哥·艾尔斯曼。”
说完又低头帮伊扎克把圣子很小心地平放在床上。这实在不是客套的时候。
伊扎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说什么,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从圣子身上离开。伤药、清水和干净的绷带都送了进来,下人们屏息站在一边默默凝视着。
我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但是此时是无血色的惨白。他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在昏迷中,但眉却微微蹙着。
他的身上,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的气质。
我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痛苦的感觉抓住了我,但是在痛苦之中,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这与守护者的身份无关,我单纯地被这个人吸引了。
“阿斯兰……”
我听到伊扎克好像叹息又好像哽咽般吐出了这个名字,他握住了剑柄,想要拔出来,但是双手却一直颤抖着无法下手。迪亚哥让我帮忙按住圣子的身体。
“伊扎克,拔吧,不能留它在那里!”
迪亚哥对伊扎克说道。
伊扎克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后他突然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
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圣子猛地一颤,几乎要弹起来,他睁开双眼,碧绿的眼眸无神地看着虚空,发出闷闷的呻吟,随即又无力地闭上眼睛,完全昏迷了过去。
“快止血!”
我对着愣愣的伊扎克大吼道。
他握着滴血的长剑,惊愕地瞪着我,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来不及等他回神,我迅速划出了止血的灵文字母。
等到绷带完全裹好,我才觉得一直绷紧的身体的疲惫。在下人送上的水盆中洗干净双手,我回头去看昏迷的圣子。却看到伊扎克坐在他身边,默默地凝视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拨开阿斯兰前额的头发,动作说不出地轻柔,深深凝视的目光中,涌动着热烈的情感。
他的手抚上了阿斯兰蹙起的双眉,似乎想要抚平他的伤痛。
阿斯兰的手微微**了一下,低不可闻地唤了声:
“……伊扎克……”
伊扎克俯下身拥抱了他。
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在那一声低低的呼唤中。
也许,我会和我的叔叔一样,在长久的岁月中,只能充当默默的守望者……
我从迪亚哥那里知道那剑是阿斯兰的父亲亲手刺进去的,我吃了一惊,是什么样的想法能让一个父亲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下手?而阿斯兰,又是如何悲伤呢?
我看着坐在花园树荫下的阿斯兰,他一个人默默地靠在椅子上发呆,神色间是掩不去的哀伤。穿透树荫而下的日光投下孤独的阴影,反射在他眼中,给那清透的碧玉染上了忧郁的阴影。
后来我们去了修兰城,那是玖尔家的领地。阿斯兰的身体得到了修养,但是我知道他心里的伤是无法愈合了。
他常常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发呆,虽然这对他的身体没有好处。有的时候我看见他孤寂的影子,会上去和他说说话,但是到了后来我却越来越没有这种勇气。
每亲近一分,便更加被吸引过去,然而他眼中的光芒,永远不是凝聚在我的身上的。
其后的日子,我们陪伴着他一起东奔西跑,尽我们的力量使大陆稳定下来。
但是令我们担心的是:阿斯兰太过拼命了。他有一次甚至弄得自己力量透支而晕过去,幸好伊扎克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不然他就会从马上摔下去弄伤自己。
我们劝告过他,甚至骂他,但是他常常歉意地笑笑,然后我们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或许,他是想以自己的行动,为他的父亲——帕特里克·萨拉赎罪吧?
八月正是炎热的时候,帕特里克·萨拉死于起义者之手的消息传到了奥布,得知这个消息的阿斯兰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然后就一个人去了PLANT,回来的时候脸色好像当初他受重伤的时候一样惨白。
那天夜晚,我看到他又一个人待在屋顶上。我想去安慰他。
银光一闪,耀眼的银发出现在阿斯兰的身边。我止住了脚步。
伊扎克似乎没有看他,直接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默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伊扎克伸出手臂轻轻搭在阿斯兰的肩膀上,将他勾了过去。
我知道那里没有我的空间。
“然而我知道我和她之间存在永恒的距离……”
叔叔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想我是无法跨过这距离了,就像叔叔一样。不同的是,我是从一开始就输了的。我也许可以给他幸福,但是我无法抚平他眉间的忧伤……
后来,阿斯兰就将自我封印了。
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忍不住想向他大吼:你究竟要自虐到什么地步?然而我知道这只是气话,他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我看着伊扎克,他垂下的银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我们失去了两个朋友,但是却换来了阿斯兰苏醒的可能,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
看着封印的灵晶石组成仿佛腾空跃起的巨龙,阿斯兰的身影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我听到伊扎克的低语:
“我会等待你的……”
千年的岁月,只要有一个希望,便只是一瞬间而已。然而,我要依靠什么,来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千年之后,我也只能守望。
“你呢,海涅?”
伊扎克的声音传来,遥远地像在彼岸。
“我继续观察大陆的动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的,狠狠地一拳砸在石壁上,疼痛让我的思绪稳定了下来,
“这种事情,再也不让它发生!”
我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我建立了“火虎”,随着名气和实力的增长,它渐渐成为大陆第一的佣兵团。团里的人都是好兄弟,闲暇的时候,他们会开玩笑地问嫂子在哪里?我只能苦笑,然后打哈哈混过去。
我想我必须放弃,然而,千年之后,我只能做到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我不想造成他的困扰,他是个太过于善良的人,我不想他为我感到内疚。这是我的尊严和骄傲,也是……
我只会在彼岸守望,只要能够见到阿斯兰的笑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