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感悟  第十六则 兄妹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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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们是兄妹,最质朴,最实在的那种人。
    二
    他是哥哥,年长她三岁。她是妹妹,做什么事都要比他晚三年。她晚他三年长高,晚他三年上小学,晚他三年上中学。他从小就知道,晚的这三年承担起的是责任。
    他们长在北京的胡同里,就和平常的孩子一样。两人的爸爸妈妈都是平实的人。爸爸在外给人开小公共汽车的司机,妈妈靠串糖葫芦赚些钱。
    哥哥和妹妹长得都不漂亮,小小的眼睛微微一笑就会挤成一条线。肥嘟嘟的圆脸总是红红的,他们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总是一颤一颤。
    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去买醋和酱油,偶尔得来些零钱,他就和她在小卖部前买酸奶来喝。
    小卖部的窗口开得有些高,前面倒是有石台阶,他站上去仍是够不到窗口。他拼命垫起脚尖,结果也只是刚刚高出窗口半根手指。小卖部的阿姨知道他,即使看不到他,阿姨也知道拿出两瓶酸奶,然后把头探出去递给他,顺便接过他手里皱皱巴巴的几角钱。
    三
    他们生活在胡同中,一条很窄的胡同,弯弯曲曲的,连汽车都无法通行。墙根出杂草丛生,像是很多年都没有人管过了。很多墙皮都已经脱落,斑驳古旧。
    盛夏夜晚乘凉的老人们几乎把胡同挤满了。下棋的人和围观的棋友把胡同堵了个严严实实。三两个老人坐在马扎上聊天,扇着大蒲扇,爽朗地大笑着。下棋用的棋盘和棋子都是一位手巧的老人制作的。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几声赞叹,意思是下棋的人技术很高明,如果碰到几步臭棋,他们也会跟着发出啧啧声,抑扬顿挫如京剧中的唱腔。蝉也在鸣叫,叫声能让时间定格在这热闹的一刻。
    他们就是在这样的胡同长大。家里门前的石墩夏天里会被太阳烤得烫手,冬天又会盖上一层雪,用手摸的时候会冰冷得刺骨。正因为这样,石墩边缘残缺,不知道哪天就会碎成两半。
    胡同一切的淳朴都足以让人感动。他们小小年纪哪能懂这么深奥的道理呢,仍是只知道这是他们的家罢了。
    四
    爸爸早出晚归,疲惫不堪。妈妈总是把山楂洗净,然后串在竹签上,再裹上糖,接着推着自行车拿出去卖。
    他们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妈妈弯着腰串山楂,还有妈妈的那双手,已经是不再光滑,而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当然还有爸爸每天回家后黑着的脸,几乎是碰到枕头就睡着了。他们觉得那张脸一定是非常累,便轻手轻脚地睡觉去了。
    他们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尤其是妹妹,早就学会用比馒头还小的手给妈妈捶背、捏腿。
    爸爸妈妈常说,她是个孝顺的女儿。
    五
    他们胡同里没有淘气的孩子,因此他从来就没有像其他哥哥那样站在妹妹的前面保护她,亦或是狠狠地揍其他人为自己的妹妹报仇。
    他总感觉不甘心,他认为作为哥哥他应该保护妹妹的。他总对她说,以后要是谁欺负你了就跟哥哥说,哥哥把他揍个稀巴烂。
    她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没有啊,大家都对我很好。
    她说他是个会疼妹妹的好哥哥。
    六
    他们迅速地长大,一年又一年。门口的花一次次地凋零落下,然后又再开、再败。天黑的时间在不断变化,每天的阳光从墙根爬到墙头,接着又悄悄溜走,最后天就黑了。
    日子是什么?日子就是重复中的变化。也许有些变化是轻轻的,藏在树后或是躲在桌下。它总是一点一滴地融入你的身体,你却浑然不知,这就是成长。
    她总是处在他三年前的身高,她永远都没有他高。不过两人在同龄人中,算是很高的了。他们的脸被拉长,可还是珠圆玉润,眼睛一眯就成了一条缝。
    爸爸妈妈拼了命地工作,都是披星戴月地回家。渐渐地,家里有了不少积蓄。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决定搬家,搬到楼房里去住。
    那个夏天他们走了。他们身上洒满阳光,热得发烫,世界变得很白亮。邻居们纷纷出门相送。他们感觉整条胡同都在发光,那些老人们也是,身体同头发一样白。
    他们笑着,又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他们左拐右拐地走出了那条窄胡同,头也不回。他们太小,不知道要悲伤。
    七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爸爸居然会走得那么快。
    那天晚上,爸爸提前回家,说是心脏略有些闷。妈妈没有多问,想着只是爸爸太累了吧。
    爸爸没有去睡觉,而是去洗了澡。他们和妈妈在看电视,听见水哗啦哗啦地在流,他们甚至能听见雾气蒸腾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厕所突然传出“咣当”一声,紧接着是大盆小盆坠地的响声。起初妈妈以为只是爸爸把东西碰掉,就喊了爸爸一声。可是等了很久没有回应。妈妈又凑到厕所门前叫爸爸,但是除了水声再没其他声音。
    妈妈突然觉得事情蹊跷,就死命地敲门,最后甚至想用自己的肩膀把门撞开。可是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呢?那门反锁着,仍然没有开。
    他和她也凑过来,帮助一起撞。过了大约五分钟,门终于开了。雾气首先喷出来,遮住了他们的视线。过了一会雾气散去,他们只看见爸爸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妈妈马上叫了急救。等急救车来的期间,妈妈为爸爸穿衣。
    他去爸爸的衣柜里找袜子,可是翻了很多双,没有一双是完好的,脚趾的位置都破了洞。他没有多想,随便拿了一双给爸爸穿上。
    爸爸被送到医院抢救,但还是没有留住这条生命。医生说是心肌梗塞,本不该洗澡的。那时他才知道,原来是那些雾气杀了爸爸。
    她扑在他的怀里哭,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她现在的愿望一定是让爸爸活过来,但他没法实现她的愿望。他没法保护她。他只能拍着她的后背,尽力去安慰她。他本以为自己是男生,因此会很坚强,可当他感觉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八
    没了爸爸日子还是要过,他不知不觉地就了解到,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男人。他们学着做家务、做饭、洗衣服,还学着帮妈妈串糖葫芦。
    妹妹失去爸爸以后更是依赖他。他总是很坚定地说,放心,谁都欺负不了你,我保护你。
    可是你永远都没办法预料未来的事情。
    有谁知道妈妈也会离他们而去,这个家接着就坍塌了呢?可这是事实。人在面对事实的时候总是把头伸埋在土里,不想直视它,可是它坚持要把你从土里挖出来,要你把它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指着你的脸说,看清楚,这就是事实。
    而他们的事实是,他们已经二十多岁,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妈妈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
    她在很早前就交了男朋友。虽然妈妈一直反对,看不上那个男人,说男人不是老实人,但是她一直深爱着男友。她变了。
    他没有结婚,但是被初入社会的新鲜搞得丢了方向和目标。他变得世故,甚至有些势力眼。他也变了。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那一点一滴的变化究竟在哪,因为日子在过。
    他们的妈妈说,如果她不和那个男人分手的话,自己就再也不见她。
    她生了气,果然就没再去过医院。妈妈死的时候他在妈妈身边,她却不知道在哪。
    葬礼上他叫住她,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她也把他抓伤了。他们互相骂着,散了。
    妈妈立了遗嘱,把遗产全部给了他,包括那间楼房。
    他大笑着,可是一点都不灿烂。
    九
    她的男朋友甩了她。一个非常普通的理由:自己又有了别的女人。
    她搬回了他们家的楼房里住,和他在一个屋檐下。他不想收留她,因为那是他的房子。尽管她是自己的亲妹妹。最后还是顾及了情面,他让她搬了进来。
    她想哭,她觉得世界都在嘲笑她,她丢了一切。她想扑到他的怀里哭,可是他平日里对她爱搭不理的。
    他只是在想着,她回来不会是和自己分遗产吧?
    十
    他结了婚,和一个有钱的女人。她也晚他三年结了婚,和一个水果摊的小贩。兄妹俩人还是住在一间屋子里。
    他和妻子都看不起她,常常当着她和丈夫的面说,你们别惦记着爸妈的钱了,那都是我们的。
    她和丈夫很生气,掀翻了桌子,打碎了碗。四个人争吵起来,乱得不可开交。大吼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她彻底绝望了,她想着,自己明明没有争,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恨他们,她的哥哥和她的嫂子。她决定真的是要争一争了,不知道是不是气话。
    十一
    他们都有了孩子,都是女孩。家里顿时变得很挤。他的妻子对他说,要不把他们赶出去吧。他犹豫着说,不好吧,还没到这个份上。他的妻子敲了他的头说,你傻啊,这房子可是你的。他没有回答,关灯睡了。
    两个女孩不了解对方父母和自己父母的矛盾,总是凑在一起玩,很开心的样子。她们互相叫着姐姐妹妹,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不是很流利。她们还会给彼此嗑瓜子,然后塞到对方的嘴里。每到这时候他的妻子就会把孩子抱走,她也会把孩子抱走,然后流利地训斥说,以后别和她玩。
    一天四个家长又吵起来。激动的时候她说,我就是要跟你们争遗产了,怎么样吧?
    他的妻子伸着脖子说,那就上法院。
    结果他们就真的打了官司。法院说他们妈妈的遗嘱没有法律效应,因此房子两个人都是有权利居住的。她高昂着头从他和妻子身边走过,看着他们气得发青的脸。
    十二
    她突然对他和妻子说,搬出去可以,反正这也太挤,但得给她买房子的钱。他和妻子答应了,给了他们一大笔钱。
    搬走的那天两个孩子还在玩,不肯撒手。她们没有哭,因为他们也太小,同样不懂得悲伤。
    他们从此以后没有再联系,过年过节没有互相串门。她过得好不好,现在住在哪?他一无所知。
    他家楼下是一条大马路,宽得可以通过好几辆汽车,笔直笔直的。
    又过了几年。那天晚上她和丈夫带着孩子去公园,回来的时候刚好路过他家楼下,碰巧他也带着孩子下来遛弯。
    他们见了面。
    他又胖了不少,她变得更漂亮了。
    他们停下匆忙的脚步,没有把对方当做陌生人。他们微笑着,脸也微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像是犯错的孩子。
    最近怎么样?他问她。
    还好,她回答,你呢?
    我和你嫂子离婚了。他叹了口气。
    她只是“哦”了一声,没再多说。
    他们就这么站着,在昏暗的路灯下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两个孩子很自然地凑到一起,依旧喊着姐姐妹妹,虽然很多年没见。她们手拉着手欢蹦乱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他和她看着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那像是他们小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那条淳朴的胡同已经被拆。
    不知什么时候她不再是个孝顺的女儿。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不是那个会疼妹妹的好哥哥。
    突然地他说,妹,要不上去坐坐?
    她点着头,拉上丈夫和孩子上了楼。
    十三
    他们还是兄妹,他们还是最质朴、最实在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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