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潮月(十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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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云和镇时,天色尚早,但长街上却已起了不少的摊位。
    有早起的老农箩筐里放着新摘的蔬菜,也有烧饼、包子热气腾腾,每每揭开,总是飘香十里。
    白染右手牵着廿七,左边跟着魏燃,在街上逛了一圈,买完了蔬果鱼肉又给守家的孩子们买了些糖葫芦之类的小零食后,便一起踏上了回程的路。
    那会儿约莫辰时终末,朝阳已起,天正明。
    廿七用两只小胳膊圈着一大袋的糖葫芦往前走,虽因眼睛一直巴巴盯着袋子里的糖葫芦而险些绊在石头上摔一个大跟头,却还是拒绝了白染让他先吃的提议。
    白染看着他强忍着的模样,忽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吃糖葫芦时,也是这般的期待又强忍,小小的一颗糖葫芦愣是舔食了许久都不舍得吃下。
    赫萝以为他是舍不得,所以后来再离开微谷归来时,就总会多给他带上几串糖葫芦。
    可他总还是要拖上几天才会将一串糖葫芦吃完,有时甚至能拖到另外几串糖葫芦的糖衣都化没了。
    赫萝对此有没有过疑惑,白染并不清楚,但她从没问过他“为什么”,他也就从未告诉过她,他舍不得的其实从来都不是糖葫芦,而是那份难得的关怀。
    心中隐隐生出了几分失落,却在瞥到旁侧那抹愈发熟稔的紫绀色时,莫名的淡了很多。
    廿七忽然拽了拽他的衣摆:“白哥哥你看,那边好像有烟唉。”
    白染随即从回忆中抽离,顺着廿七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一瞬之后,却陡然变了脸色:那浓烟升起的地方分明是他们的木屋所在!
    心底惶恐弥漫,白染甚至顾不上跟魏燃交代,便一把抱起廿七,腾身向着烟起的方向急速赶去。
    未见身后的魏燃立在原地,餍足的舔了舔唇:“果然比起他人,还是小郎君的浊念对我来说才最是美味啊。”
    滚滚浓烟,灼灼火色。
    当白染赶回木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火舌肆虐,像一只饕餮般疯狂的吞噬着刚建了十几日的木屋;开垦好的菜地也已被彻底践踏的一片狼藉,泼溅的血色刺眼,染红了围篱也染红了土地。
    烟尘火色中,有一座小山落在房屋门前。
    白染却只瞥了一眼便倏然别过头去,并一掌劈晕了廿七,再不敢多看。
    手脚成林颅成石。
    那分明是一座由孩子们的尸体摞成的山啊!
    依稀间,他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日的夜晚,孩子们躺在没有顶棚的木屋中,满心欢愉的看着漫天星斗;又仿佛看到他们一起建屋、一起种菜、一起忙前忙后的帮他打着下手;一起上山、一起捕鱼,一起在满是月色的夜晚讲着对未来的期颐,一起兴高采烈的接过他手中红彤彤的糖葫芦……
    可他手中包好的糖葫芦却再也不会有人接过。
    白染痛苦的阖上了眼。
    临别时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和尸山中那一张张惨白的脸交错闪现,让他心中头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悔恨”的情绪。
    却不知在那情绪诞生的同时,他琥珀色的右眼也染上了一抹狰狞的血色。
    只是那血色刚一浮现,左眼黑色印记上的纹路便微微一闪,随即右眼血色便像是被吸收了一般,和着左眼印记一并消失。被遮掩的左眼头一次露出,却生着一只血色的瞳。
    妖艳的、诡谲的、邪肆的血色。
    血色氤氲中,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强迫着自己抬头望去,却见熊熊烈火中,岚明月不知何时摇晃着来到了尸山旁,彻底熄了光的眸幽暗如一滩死水,空空的再也没了神采。
    “你们回来啦,回来的也太晚了……”
    九道山庄的人是在白染他们离开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杀到木屋的。
    二十二个半大的孩子对上十数名经验老道的杀手,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岚明月还是被熊潮生点了穴道,强护着躲入了灶台之下,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可等她冲破穴道追出来时,其他人全都死了。
    潮生哥哥也死了……
    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岚明月颤抖的抚摸着尸山最上方熊潮生那溅满了血污的脸,眼神从死寂绝望渐渐变成了怨毒疯狂:“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妄想逃离黑暗,奢望光明。”
    她因不愿看到潮生哥哥浴血惨死才选择了放下仇怨,到头来却仍是没能躲过宿命。若早知如此,那一夜在浴火塔时,她便该放手一搏的。
    怨毒的话如一把冰冷的刀,在白染心上割下了一刀又一刀:当日选择退去的他何尝不是这惨剧的帮凶之一?
    可他自知已无法挽回,只能死死抓着胸口,任血眸中流下了一道猩红的泪。
    “娘子怎么哭了?”
    身后有人到来,一手环住了他的腰,一手捂住了他的眼。
    一股清冽的气息霎时自眼上蔓延至鼻尖,似霜天雪水般驱赶着他的满腔悲恸聚于一角。
    “没事的,不哭了,我在呢。”
    熟悉的话音贴着耳畔响起的时候,白染像是找到了支撑般,瞬间放松了身体。
    魏燃也松开了捂着白染双眼的手,露出的左眼已褪尽了血色,变成了与右眼一般的琥珀色,只在眼尾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花有七瓣,当间伴着六点殷红。
    “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反手卷起火焰焚了尸山。
    二十具尸体顷刻化作了一捧被敛于木盒中的灰,只有熊潮生的尸体被岚明月单独带了出去。
    白染虽有心送孩子们最后一程,却到底不放心此刻的岚明月,便在与魏燃打过招呼后,默默的跟了上去。
    少女这会儿在想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没想,又或许想了很多,但此刻她只是一声不吭的背着熊潮生往山上走。
    山林地势陡峭,单薄的少女几次欲要跌倒却始终护着背上的少年不落在地上,直到来到了一处高高的山崖边。
    崖上寒风烈烈,满目枯黄,景色实在荒凉。
    少女却并不在意,扶着少年席地而坐,并肩而拥,远眺着飞翔在蔚蓝天空中的自由鸟。
    “潮生哥哥,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苦中作乐的时候总是喜欢仰望天空。你说天空是最干净的,因为无论是蓝是灰还是黑,它的颜色总是很纯粹,不像这地上的浊世斑驳的让人害怕。
    那时候我们总是盼着能离天空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最好是张开双臂便能落在云上面,让肆意不羁的风或是自由翱翔的鸟带我们离开那座满是苦痛的牢笼。
    可我们都忽略了,忽略了那座牢笼早已经在我们的骨上栓了锁。无论我们飞出去多远,只要骨未碎、命还在,那锁链一拽,便能将我们随时拽回深渊。
    所以潮生哥哥,我不会再逃了。
    如果命中注定我们无法一起拥抱光明,那么这一次我便主动投身深渊。
    潮生哥哥,你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等我准备好后,我就去黄泉找你,穿着烈火做我的嫁衣,让九道山庄做我的嫁妆!”
    话音落地,岚明月已恢复了冷静——冷漠且安静,就像是筑起了一圈打不破的冰,身和心都被凝死在了冰里面。
    她没再说话也没有理会身后的白染,就那么静静的坐着,拥着熊潮生静静的坐着……
    如此过了许久,直到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白染才被惊动。回首望去,果然是魏燃来了。
    “山下的事我大致已经处理好了。廿七被我施法藏了起来,你若找不到便等我回去就好;骨灰我放在屋前了,想着你应该还想送他们最后一程,便也没有埋;这丫头由我看着,你先回去吧。”
    知道白染心情不佳,魏燃这会儿倒是难得的正经,语调更是温柔的如同八月的水。
    白染自知多留无益,便也就点了点头。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林间时,魏燃才将目光转向了岚明月。只是先时的温柔如水早已尽数敛去,此刻的魏燃又恢复了面对旁人时的漠然戏谑,瞧不出半点同情怜悯:“小丫头,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桃夭吗?”
    岚明月恍若未闻。
    魏燃也没指望她会回应自己,自顾自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夭便是一年中最艳丽的那朵桃花所化之妖。
    她们在枝头化形时便是孩提模样的粉嫩女娃,成年后也会始终维持着花信年华的姣好容貌。
    桃夭不似牡丹雍容、百合清丽,却有着其它花妖所无法比拟的魅力。她们半身清柔半身媚,半身淡雅半身娇,那种浑然天成的矛盾与契合形成了她们得天独厚的致命吸引。
    所以才能从众多花妖中脱颖而出,成为与雪魅和霜花酒齐名的妖族三艳。
    而你,就是一只被封了魂的桃夭。”
    岚明月倏然回首,目光灼灼。
    ……
    那一日,魏燃和岚明月又交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那一日,在魏燃离开后,岚明月拥着熊潮生的尸体在朝月的山崖上坐了很久,之后便不辞而别。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把熊潮生葬在了哪里;
    那一日,白染亲手在木屋的废墟上挖了一个坑,埋葬了那个沉甸甸的骨灰盒;
    那一日,焦黑的废墟上只剩下一包鲜红的糖葫芦还有一块木刻的碑,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二十一。
    那一日,在他们离开之时,走在最后的魏燃曾悄悄挥手,碑上的数字便变成了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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