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白染那边。
    昏迷时发生的一切，熊潮生在出了朱锦苑时，便已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了岚明月。
    得知原委后，岚明月稍一迟疑便提议先离开镇子躲入山林，再穿过山林设法逃出。
    被征求意见的白染表示没有意见：他本也只是想将二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就赶回朱锦苑与魏燃汇合。如今岚明月既有了打算，那自然是好过他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跑。
    于是出了朱锦苑，三人便马不停蹄的向着北方山林一路逃去。
    等四野房屋绝迹，寒风横行无忌时，他们才在一座山的脚下停了下来。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满山枯槁的林木被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激烈的风吹得“哗哗”作响，似有无数鬼魅猖狂。山间一道宽阔的白石阶梯却不动分毫，岿然似惊涛骇浪中的一位坐化高僧，在寒月下透着森森骨白的光。
    白染蹙眉望着那道白石阶梯：“你们确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这阶梯明显是人为修筑，岂不意味着那山顶明显是有人家的？
    岚明月避开了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白大哥，谢谢你和魏大哥的出手相助。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也不能总是麻烦你。你送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的路，我和潮生哥哥可以自己走。”
    语罢，与熊潮生默契的抱拳一礼，转身便要踏上阶梯。
    白染并未阻拦，直到他们将要踏上阶梯时，才沉声的问了句：“这山可有名字？”
    岚明月一顿，抬起的脚停在了第一道石阶上。
    山在北，镇在南。
    她没有说谎，翻过这座山确实可以逃离米罗镇，只不过她也确实隐瞒了一点。
    “有，”仰首望着长长的白石阶梯，阶梯的尽头掩在一片月色之中，朦胧的看不真切。岚明月的神色也像是结了一层霜，冷冷的没了温度：“它叫九道山。”
    山顶上有个九道山庄，正是她和潮生哥哥所有痛苦的根源。
    感受到岚明月释放出的寒意，熊潮生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白大哥，我并非有意瞒你，”平复了些情绪，岚明月这才回过头来：“甚至最初的最初，你和魏大哥也不过是我们复仇计划中的两颗棋子而已。可朱锦苑一行，你们却于我们有了活命之恩。我亦实在挨不过良心的拷问，做不到恩将仇报。所以接下来的浑水，你还是不要蹚了。”
    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在试图说服自己将白染骗上山去，可终究还是做不到。
    白染闻言叹了口气。
    他在看到那阶梯的时候便想到了九道山，自也明白了二人终是无法放下心头的恨。却并未尝试化解，而是道了句：“哪儿有送佛送一半的道理？走吧，我与你们一起。”
    他虽无法做到与岚明月和熊潮生感同身受，但那种仇恨的感觉却不难设想：若有朝一日赫萝被害，那即便是上天入地，他也必然会与害她的人不死不休。
    所以如今是非曲直虽并不明了，白染却还是选择了相信。
    踏着阶梯一路向上，阶梯虽长，可直到抵达尽头，白染也并未看到任何守卫。
    岚明月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前方：“那里便是浴火塔。”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听似大吉大利之意，岚明月的眼底却再次涌上了冰寒。
    浴火塔是九道山庄专门用来培养杀手的场所，如她和熊潮生那般被九道山庄用各种手段寻来的孩子，最后几乎都被送入了浴火塔。塔名“浴火”确也带有“重生”之意，只是此番重生却并非凤于九天而是永坠黑暗。
    白染并不知晓这些，只带着几分疑惑看向了前方高塔。
    那塔占地很广，从左至右几乎横贯了大半山巅，塔身却只有三层，三层过后便陡然封了塔顶，如一座原本的通天宝塔被人拦腰斩断后又草草修葺的一般。
    “浴火塔是九道山庄的门户，也是整个九道山庄唯一不设防的地方。”
    岚明月继续解释。
    九道山庄建造浴火塔的目的是培养一群嗜血的凶兽而非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所以每遇外敌入侵时，浴火塔的教头们都会派出其中的杀手先去应战。胜时算是历练，败时则是弃卒。
    “九道山庄就落在浴火塔身后，不过杀进那里的梦，我们已经不做了。可有位不得不见的师父在浴火塔中，走之前我们总得跟他问声好。”
    朱锦老三——彩煞女！
    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的那一刻，岚明月已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彩煞女并非一名女子，而是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
    曾有传闻说他本是南都某位皇族府上的影卫，因与府上妃子私通才被断了命根。本该被杖责三百、弃尸荒野，不想却提前买通了行刑之人，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之后便远离南都，逃到了这无法无天的南疆“自由城”，后又因其深谙皇族的刑狱之术而被林云看上，加入了朱锦七煞。
    朱锦七煞中，除了裘绣和蛮山外，岚明月还曾跟着贾六学过易容，跟着道臻学过阵道。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不及彩煞女的训练令她痛苦。
    因为彩煞女并非是在教他们什么，而是纯粹的刑罚——在他们身上施加各种各样残酷的刑罚以锻炼他们的忍耐力，防止将来失手被俘时遭人逼供，早前的贾六便是他施在她身上的刑罚之一。
    知晓少女的痛苦，熊潮生握着岚明月的手又略略的紧了紧。
    白染将一切看在眼里，虽不知岚明月所说的师父是谁，但却看得出那对少女来说一定并不愉快。于是未多追问，只默默的看向了浴火塔。
    此时虽已是深夜，可浴火塔的大门却仍是不设防的虚掩着。两扇猩红色的大门中间裂开了一道带着些许月色的缝，似在诱惑着外面的人往里闯，也在诱惑着里面的人往外逃。
    “浴火塔的大门从不闭起，”岚明月的声音再度响起：“它就是一个被故意布下的诱饵和圈套，诱使着小部分的人成为被杀的”一”，以儆告剩下大部分的”百”。”
    几乎每年都会有新进入浴火塔的孩子忍受不住试图逃走。可每当那个时候，那虚掩着的大门就会化身成一把吃人的铡刀，将妄想穿过其中逃走的孩子铡成一滩血肉。
    同时为了不致让外面的人不敢闯、里面的人不敢逃，每次有人被杀后，浴火塔都会派人将染血的土地迅速翻新，使外表看不出半点杀戮的痕迹。
    可经年累月的鲜血浇灌下，那片土地早已被种下了浓浓的血腥味，即便换了新土也依然化不开、去不掉。
    白染默默听着没有说话，片刻后，忽然悄悄阖上了眼。
    四周光景霎时变幻，他的身边没了岚明月和熊潮生，前方的大门处却多了无数虚幻的猩红身影。有的站在大门前，有的爬在门柱上。一双双仇恨的眸尽皆流着血色的泪，一滴一滴，染红了身体也染红了大地。
    所以不是因为经年的鲜血浇灌才有了那去不掉的血腥味，而是那些被杀的人他们从未离开啊……
    白染霎时握紧了手中的剑。
    赫萝要他出谷拯救苍生，可这天地太广、苍生太多，他又太过渺小，到底要如何拯救，他实在毫无头绪。如今倒是有了些想法：若不能摧枯拉朽的解救所有苍生，那择所见先救之或许也算不错。
    正要睁眼，原本无知无觉的鬼影们忽然转过了头。一双双流着血泪的眼死死的盯着他，须臾之后，纷纷避向两旁让出了一条通路。
    可那一双双眼睛中透着的却并非善意而是期待——期待着他们加入自己，成为枉死者中的一员。
    惨死多年，剩下的果然只有仇恨和怨念。
    白染怜悯有之，叹息有之，更多的却是不想再多添杀孽。
    于是在带着岚明月和熊潮生走向浴火塔前，还认真的叮嘱了一句：“如非必要，尽量不要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