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三月下旬的时候，一场绵绵细雨之后，太阳温和地照耀着，记哲喝着不加糖的咖啡。等待下午的门诊开始。他是心理医生，但可惜的是记性却不太好，在他看来太久远的事回忆起来觉得很吃力，所以他惯来是一个喜欢向前看的人。
    下午的门诊开始了，护士唱号之后，病患推门而入，记哲抬头预备招呼，却僵在那儿，半天回不了神。自从长大以后，他再不相信童话了，那些故事都是说给小孩子听的。可是，在一刹那间，与童话中的人物相遇，由不得自己不信。
    他遇见的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子，也不是仙女，是蓝精灵。是的，是蓝精灵。就算不是蓝精灵，也是一个穿着蓝精灵衣服的人。
    一身蓝精灵的打扮，瘦得不合情理，拄着一根手杖，记哲一闪神还以为她握着魔棒。眼光烁耀有神，从进门就打量诊疗室。病历显示她有易装癖。
    记哲想象她握着魔棒，去勇斗格格巫的情形，忽然有了欢庆的感觉，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请坐。”记哲说。
    谈到卡通片，蓝精灵眉飞色舞，喜不自禁：
    “你看过卡通片吧！简直没法说，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东西啦！我说你看过卡通片吗？”
    记哲当然看过，小时候谁没看过呢？
    蓝精灵还在等记哲的回答。
    “我看过。”
    “你看过？那你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个？”
    “最喜欢……”记哲迟疑了一下：“应该是蜡笔小新，大约是……”
    “啊哈！那个不错！”蓝精灵显然很满意记哲的回答。
    “还有阿童木，那个脚上会喷火的小孩……。”
    当记哲专心聆听，竟然有一种奇妙的，仿佛被催眠的感觉浮起，好像希望她不要停，可以一直讲下去。关于卡通片，记哲本来觉得那是小孩子看的东西，现在忽然有种久远的记忆被唤醒的感觉。生命里许多事是不是都是这样呢？记哲咬住铅笔头，思索着。
    门忽然开了，毫无预警的，一个女孩冲进来。记哲再次受到撞击，短短几分钟之内，连续撞见两个童话里的人物，你还会怀疑童话的真实性吗？在那一刻，如果进来一匹白色有翅膀的飞马，记哲也不会表现出惊奇的样子，这会儿，他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女孩很美，美得像是应该受巫婆诅咒沉睡一百年的样子，或者是被软禁在阁楼上，反正很需要疼惜，需要照顾……
    “你每次都骗我！”女孩喊着：“跟你说过看医生我一定要陪的嘛！医院这么大，你迷路了回不了家怎么办？”
    蓝精灵竟然显露出羞惭的表情，一改方才的兴高采烈。讨好的神情，使皱起来的脸看着更老：
    “不会啦，瞧，医生人挺好的，是不是？”
    “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人家好不好？”
    记哲有些尴尬，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于是知道蓝精灵是女孩的外婆。
    “她每次都把我支使开来，跟医生瞎扯，说自己没事，说不严重……”
    “不是，你忙嘛，要工作，还要去戏剧团，我反正可以……”
    “我不忙！我闲得发慌。我只要看好你就行了。”
    “我们家云樨是演戏的。”外婆小声但不无夸耀之意的靠近记哲说。
    “你不要随便告诉人家我的名字好不好？”云樨转向记哲，神情很复杂：“我不是什么演员，只是平时业余参加的剧团。”
    “云樨……”记哲反复回忆这个熟悉无比的名字，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如此熟悉的感觉，却像一阵风般无法抓住。
    三个人坐着，忽然都无话可说。外婆抚摩着手杖，记哲还是觉得那是她的魔棒。
    “刚刚，”记哲清了清喉咙：“我们谈到卡通片……”
    “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个星期她扮了几回卡通人？”云樨说话的声音并不激动也不伤痛，只是深深的疲累与无可奈何。
    不多不少正好五次，比上个礼拜多两次，比起最高记录少两次。
    他们定了下个礼拜的约诊时间，趁着外婆去上洗手间的空档，记哲试着安慰云樨：“外婆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显然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只是生活变得很困难。我不想外婆被关进精神病院，我们只好一天到晚搬家，外婆这个样子，谁肯把房子租给我们？我们永远也没有家。”
    云樨说得很平静，记哲听着，心中恻然。
    那一整天，记哲眼前都是云樨的样子，她忽然冲进来，冒失却理直气壮；她偏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她蹙起眉，小小的懊恼；微微启齿，欲言又止；靠进椅背，疲惫的环抱自己；述说着坎坷，却可以不动声色的坚强……这一个礼拜过得特别慢，记哲开始感觉到岁月的冗长，以及生活里琐碎事务的无趣。同事们的笑话仍令他发笑，只是笑过以后空洞得发慌。
    记哲开始想念外婆关于卡通片的描述，以及她叙述时飞扬的眉眼。人，能有这种热烈专注的情感投射对象，是很幸福的。如果把他们治好了，只是让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在虚无与平淡中，无可无不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其实，这一直是记哲无法言说的迷惑。所以，千万别以为心理医师比一般人更清明智慧，至少，记哲知道自己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