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切梦  第七章 云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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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已宫的主人白雀翎性子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无论是小到宫中侍奉的仕女侍卫,还是大到大殿上的长老大臣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人能劝住她作下的决定,不过除了我。
    她很清楚自己的倔脾气,也因此犯下过一些错误。所以她对我说,乔楚,我希望你能够克制。我需要这样的人,克制,从容,明辨是非,还有善良,可以时时刻刻纠正我的错误,我需要这样的人。
    所以我变成了这样的人,我希望成为一个被她需要的人,于是几经杀戮血雨涤荡,仍旧艰难地保存心中仅剩的一点善意,不想却因此铸错。
    我遇见那个叫柳云彬的倔强女子,因一时冲动而负了她。两年前,她从市集汲水而过,被人当街调戏调戏,我救下了她,命人查办了那两个纨绔子弟,替国库增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本是早已忘却之事,不想当年那个拘谨羞涩,站在街边一个劲儿掉眼泪的黄毛丫头,如今挂了凝香楼的头牌,并且为了我,拒不接客。然而这些事情在我无心铸错之前,一无所知。
    那年初春冰雪尚未消尽,犹是春寒料峭。闷烦了一个冬天的雀翎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出宫去逛逛。我纵容她的任性,替她换上男装,带着她溜出了宫。她扣着我的指,一路蹦蹦跳跳。街上的人殷情地向我问好,望见我身边男装打扮的她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有几个识出了她女儿家的身份,便更不明所以。她笑,似是乐在其中,拽着我拐进了花锦街的凝香楼。
    “我们乔大司马来喝花酒了,嘿嘿。乔楚长这么大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她回头坏笑。我心一紧,挥开她的手,踉跄着一步步后退,扶住身后雕花的木门不住地颤抖。她惊恐地上前扶住我的肩,连忙问我怎么了,急得像要掉下泪来。我不想让她望见我软弱无能的样子,于是按着眉心勉强起身,压制着心中汹涌而上的情绪,强迫自己不想任何事情。
    “叫柳姑娘过来伺候着。”她向老鸨使了个眼色,扶我上楼。
    原来竟是不行的,那些自以为早已忘却甚至漠然的东西,实是历历在目。我抬脚跨上大厅一角红木制的楼梯,应着我沉重的步子,木制的旋梯吱吱地响。二十年了,凝香楼几经易主,老鸨换了又换,然而这鱼龙混杂、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情景,应了那些流连风尘的人们竟是几十年如一日,仿佛依旧能望见我的母亲,捧着琵琶端坐在台阁之上执手拨弦,轻声缓唱。我痛苦地闭上眼,那双绣着鸳鸯的布鞋来回地晃。
    雀翎带我进了厢房,“见过乔公子。”那个坐在一边的碧衣女子颔首行礼,我看了她一眼,拿起桌上的酒一杯杯地灌。
    日渐渐朦胧,酒劲一阵阵上泛,我已差不多神智不清,屋内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琴声,我听见她轻唱。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我一惊。那分明就是昔日我母亲吟唱过的句子!我抬头直直地盯着她,控制不住脸上恼怒的可怕神情。
    “住口!住口!”我一挥手,拂去了桌上的酒菜。
    “你个臭小子,吓坏别人柳姑娘了。看你醉成这个样子,快,到榻上去歇着吧。”雀翎扶我起来。我躺在榻上,听见她交代了几句,似是要离开。
    “雀翎,雀翎……”我唤她,却听不到回应。感觉到有人握着我的手,于是抓住她的手腕向里一拽,把她扣在床榻之上。迎面而来的脂粉气让我醒悟过来她不是雀翎,然而我却没有停下。我想我应该是疯了。
    她在我怀里。她的泪落入我发间、颈间,冰凉而灼热。我抱紧她,似醒非醒地轻声安慰,一遍遍喊着雀翎的名字,于是她哭的更厉害。
    一夜过后,待酒醒早已是日上三竿。我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愣了一会儿,整好衣衫留下一锭金子,出门直奔回府。
    洗漱过后换了朝服,我跨上马奔向皇宫。看着光景,自是早已错过了早朝。
    “哟,来这么早啊。”我跨进书房听见她这么说。屋内没有一个侍女,像是在商榷什么机密之事。我看到她跟前跪着一个碧衣女子,低着头看不清容貌。
    “接着!”她挥手扔给我一件东西。我接住,原来是我的切梦剑。
    “真是来的不巧。昨晚可睡得好?”她走到我跟前这么问。我看着她,隐隐感觉一丝异样。她见我不答,又笑了开来。“被你撞见也没办法了。算了乔楚,把嫏嬛密阁的钥匙交给柳姑娘吧。”我一愣,看清了屋内那个女子,竟是柳云杉。
    她看着我异样的表情笑出了声。
    “怎么,看了一晚还没看够啊。乔楚这么看着别的女人我可是要吃醋了呐。也难怪了,这丫头生得跟乔楚一样标致呐。”她见我不动,一边取笑一边解下我腰间的钥匙交给了柳云杉。
    “凝香楼可是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委屈柳姑娘替我朝廷办事,那些大臣的一举一动可都关系着朝中局势的兴衰。柳姑娘若是尽心,我也不会亏待姑娘你的。乔楚,嫏嬛密阁的事你就先放一放吧,交给云杉即可。这丫头可能干呢,你也好省下些时间歇息歇息。”
    我转头望她,料到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不敢看我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只得硬着头皮说明,于是我知道了一切。
    五年前她刚当上王不久便买下了整座凝香楼,物色了几个标致丫头亲自调教,预备将来入职嫏嬛密阁,好从那些经常光顾风月之地的大臣们口中套出她想要的情报。柳云杉也是其中之一,由于姿容出众被她看中,便要她留在凝香楼做外应。柳云杉不愿接客,她便带着我去了一趟凝香楼。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自那日起直到今日,一瞒就瞒了五年。
    “白雀翎。”我握紧了剑,冷冷地望着她,一字一顿直呼她的名讳。对,我是昏了头没上没下,也自是气极了。她一惊,望着我冰冷的眼,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然而听见这名字惊讶的不仅是她,还有那个跪在案前的碧衣女子。
    “乔楚,你……你生气了?”她像看着什么怪物一般惧怕地看着我,话语断断续续。
    “是。”我斩钉截铁,控制着自己心口满涨的怒意这么回应她。
    “乔……乔楚,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跟我生气……你……”她看着我,万般的不信。
    “我要娶她,安排个好人家,选个日子操办婚宴,我要她做我乔楚的妻子。”
    “你、你开玩笑吧,乔楚,我的嫏嬛密使该怎么办?”
    “你认为我像在开玩笑么?嫏嬛密使,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个女人我要了。”
    “不。”不待她回答许不许,那个一直跪在案前的女子却突然开口。“不必了。云杉低贱,不配做司马夫人,昨日之事,云杉任性,给大司马添麻烦了,云杉过意不去。乔大司马的好意云杉心领了。今后云杉定当效忠陛下。昨日之事,恳请司马大人忘了吧。云杉先告退了。”
    又是一个被她收买的人心。我望着那个离去的碧衣女子这样想。她收买她,用我当筹码。一如六年前她收买我,用她自己当筹码。她以为人人都会畏惧她的权势,都会追名逐利地跟随她,但世间有些事情便偏偏不如她所想。她以为她放出的是权力、金钱、荣华富贵的诱惑,能让人死心塌地的乞求,其实不然。她放出的引线,是比这些东西更锋利,更让人沉溺其中,一丝丝纠缠,直到让人无法呼吸,如痴如狂。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早就知道六年前是她暗中唆使管家让我在雪地里冻了一夜,然后再带我进屋,抱着我温暖我,如此让我感激,可以为她所用,可是她怎么就不明白,那样的感激,何以能够维持这么长时间,牢固到甘愿让我在她身边俯首称臣,纵容她对我做的一切?
    一个情字,令人几经癫狂欲罢不能。然而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既成的事实,所以当她伸手想要抱住我向我道歉之时,我转过身快步跑向楼下,追了出去。
    “姑娘请留步。”我追到宫门口,挽留那个已走远的女子。
    “乔司马还有何事吩咐?”她回头眯着眼笑。我第一次看清了那张脸,精致却冷傲,清澈的眼中蓄满了泪。
    “呃。”我低下头。“请你嫁给我。让司空或者司徒收姑娘做义女,便无了配不配的说法,这事儿不难办,姑娘自是不必多虑……”
    “嘿。”她望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笑出了声,却又突然严肃起来。“不必多言了,大司马,云杉决意已定。”
    “柳姑娘,请不要作如此轻率的决定。若是对陛下有所顾忌,那大可不必。做我乔楚的妻子定是不会亏待了姑娘。请姑娘再好好想想吧。”
    “那乔司马可是爱着云杉否?”我一愣。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
    “爱。”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沉默了良久。
    “这可不像是乔司马呐。”她转头拭泪,又轻笑。“云杉爱着的乔司马可不会说谎。”
    我究竟是想要挽留什么。我放开她的手,开始审视自己的真意。我想挽留什么。究竟是眼前这个女子的命运,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抑郁寡欢,天天盼着情人归来的苦命女子的命运。
    若是前者,若她真嫁给了我,我能给她幸福吗?若是后者,我只不过是不想让历史重演,于她,又真的公平吗?
    “不能做他最爱的人,也该做个对他有用的人。你说对么,乔司马?”她说完要走,我无法理清心中毫无头绪的感情,只是知道不能就这么让她走。我扣住她的腕,再一次挽留。
    “傻瓜。”她背着身,不肯转过来。“乔司马心里住着的人,难道还不明白是谁吗?”我心口一颤。他转过来,指着我的心口,喃喃自语。
    “闯不进去,这里,已经有人在了,不是么?回去吧,快回去,还有人在等着呐。她需要你。快回去吧。”她踮起脚尖吻我的眉梢。
    “如此一梦,对于云杉,已足矣。可不要负了他人。快去吧。”她转身,走的头也不回。
    我望她,隐隐听见丝丝清丽的唱词,柔,却哀婉至极。
    她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站在未已宫门口,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一时无法言语。我做不成她的东君主,更是无法掌握她的命运。是我负她,我无言以对。
    我就这样立在宫门口,心中翻江倒海。守门的侍卫硬着头皮支吾开口:“大司马,您是出去呢还是?宫门总不能一直这么开着吧……”我转头,拱手道歉,转身迈开步子,向未已宫的高阁一步步走。
    “大司马走好!”那个侍卫跪在地上目送我远去。我突然想起来,原来我是白帝的大司马。白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要一个女人又有何难。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我,让我懊悔,如此感觉愧对于她。我攥紧了拳,恼怒得无法克制。然而突然之间我想起她清泠柔媚的眼。我终于明白了,她眼中偶尔闪过的明亮色泽是什么。那是孤傲。
    竟是这般的倔强。倔强到让人感觉我若是娶了她反倒逆了她的愿屈了她的性子。
    她在看我的第一眼便爱上了我。尽管那场当街相救我早已忘却。她又在重逢之时的第一眼便认定了我无法给她幸福。尽管我承诺会与她在一起,会永远待她好,她知道我能做到,却还是拒绝了我。
    她要的爱我不能给。我们都清楚,世间有些东西是永远都没有办法分割的。这种一眼便是一辈子的傻事除了我和她之外,断断是不会再有人干得出来了罢。
    我回宫,望见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站在寝宫门口,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雀翎。”我快步上前伸手拥抱她。她突然伸直双臂推我,不让我靠近。
    “你让我害怕。你这么看着我,让我害怕。”她说着低头落泪。我压制着心口的酸楚,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按在怀中。
    “你该死。”她哭着,恶狠狠地骂,挣扎的力气却渐渐小了下去。
    “是,是,我是。”
    “你说,以后不会这样走。”
    “是,我在,我不走。”
    她像个受伤的小动物,在我怀里不安分地乱动。我抱着她,才明白过来,心中泛起的这丝丝欣喜与不安,揉杂在一起,原来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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