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天韵没有想到的是，当她把自己这些天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给子建之后，他没有像自己想象得那样敬佩地轻呼一声，也没有激动得一跃三丈，他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端正地坐在那里，看她的眼光怪怪的，让天韵感觉心里有点发毛。
    “你……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天韵的身体开始下意识地向后缩。
    子建盯着她的眼睛：“欧阳小姐，卑职冒昧地问您一句，您刚才讲的……有多少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啊？”天韵眉毛一挑，双手叉腰，冲子建高声吼道。就算她刚才说的……有那么一点点夸张，可她敢以项上人头保证，主要的情节她可是一点没改，难道这段经历真的惊险离奇到了让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吗？
    “卑职不敢冒犯小姐，只是刚才小姐讲的实在是太……”子建礼貌地向天韵赔礼，面露难色地说，“刚才小姐说的什么跳悬崖啊夜探船什么的，有小姐和李将军的身手，我还都可以相信，可小姐所说李将军陪您走水路去翡翠之事，卑职实在是……难以相信。”
    “哪里难以相信啦？”天韵瞪大眼睛，难道是她的思维方式出了问题，为什么在她看来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呢？
    “小姐说，当日您问李将军要不要陪您去翡翠，他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对呀对呀！”天韵拼命点头，在她的印象里，的确是这样的呀。
    “这就不对了。以李将军的个性，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答应小姐陪您走水路呢……”子建瞥天韵一眼，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等待她自己主动承认错误。
    “难道我还要花三天三夜来劝他不成？”天韵轻笑一声，口气里略带嘲讽。
    子建微微一笑：“小姐要是这么说，卑职早就相信了。”
    “你什么意思？！”天韵似乎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子建迷惑地瞪大眼睛，盯住天韵：“小姐真的不知道？”
    “你觉得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天韵怒吼一声，对面的子建冷不防被她的超高嗓门一震，差点瘫倒在地上。
    “卑职无意冒犯小姐，原以为小姐与李将军相处时日已久，对这些事情已经了如指掌，这才出言放肆，谁知……谁知小姐竟是一无所知……”子建惊恐地爬起来，便跪在地上连连赔罪。
    “别小姐长小姐短的，现在谁用你和我说这些！”刚才还觉得子建和夏然是半斤八两，现在看来这个贺子建比夏然要木头得多！天韵干脆双手叉腰，以命令的口气冲这块贺木头吼道：“起来！！坐下！！说！！”
    这军令似的口号还真挺有效，子建道过一声“谢谢小姐”之后果然收住了那些废话，乖乖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明亮的火焰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小姐知道，李将军原来是内卫府的人，虽然龙威卫也隶属于天子卫队，可是内卫主要在宫内活动，我们却对宫外的事情染指较多，所以我们之间却是交流甚少，卑职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可是这次却很怪，夏将军出事之后，上面没有从龙威卫中补缺，确是从内卫府将李将军调了来，本来夏将军出事出的不明不白，我们正在生疑，又见李将军年纪太轻，生得眉清目秀，实在不像是一个武将，但他为人实在是谦和耐心，对年纪较大些的将士更是敬重有加，我们才将对李将军的不满暂时压制在心里。但是对于夏将军出的不明不白的事，卑职的疑虑从来没有消散过，所以才贸然请命，要求赐卑职权力彻查此事，其实报告一打上去我便有些后悔，夏将军的事没有连累到我已经是庆幸，上面怎么又会让夏将军的亲信去查他的案子？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上面居然准许了，后来我才知道，是李将军在上面为我说了情。
    “在若叶没有夏将军的踪迹，卑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烟。可就在我要离开总营的那天下午，将士们正在训练凫泅之术，李将军从旁走过，不知道是谁使坏，冷不防下一把大力，将李将军推入了水中……
    “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李将军在水中居然毫无反应，手脚一动不动，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沉去，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旁边的弟兄们都惊呆了，这时叶将军从旁经过，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我也反应过来，跳下去帮她，就当我们终于捞起李将军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惊恐，那种绝望的神情，就和今天一模一样……
    “当时，所有的人都被吓坏了，只有叶将军神色还泰然自若，她把李将军拖上岸，就命人唤来大夫，把李将军送回营帐。我想，叶将军一定知道李将军为什么落水之后会是这样，就和几个弟兄一起跟她进了帅帐，打算问个究竟……
    “叶将军告诉我们，李将军不是若叶本地人，是花泉人，从小饱读诗书，才气惊人。13岁那年，他和他的父母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举家迁往若叶。没想到就在他们逆漓星江而上的时候，他们所乘的船突遇暴风雨，浪卷船翻，船上所有的人全部落入水中，恰好叶老将军一家乘船经过，将李将军救起，于是他就成了那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
    “叶将军家见李将军年纪尚小便失去父母，无依无靠，实在可怜，就将他收养，带到了若叶。叶家崇尚习武，叶老将军在训练叶将军的时候，便让李将军一同学习，谁知李将军天资惊人，不出几年便将一柄长剑使得有模有样，骑射之术更是百发百中，就连当时叶老将军所在的龙威卫都几乎无人可在他的剑下走上三招。几年之后，叶老将军战死沙场，叶老夫人很快离世圣上念其忠心耿耿，便破格将叶将军和李将军纳入龙威卫。两人年轻有为，很快便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少年名将。
    “可能由于在太小的年纪目睹父母溺水身亡的惨状，李将军便有了恐水之疾。虽然平常见湖用水同常人无异，可他根本不敢坐船，几千里的水路都宁愿自己去走，泅水就更不用说。当时天下还不太平，龙威卫为执行圣命经常要走漓沧江水路，叶将军便想办法将李将军举荐进了内卫府。内卫极少出宫，李将军的才华得以施展，很快便成了内卫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可能由于时日已久，李将军恐水的事情逐渐被淡忘，所以这一次他又被调了出来。好在现在的龙威卫在漓沧江各个主要港口都有了分营，需要走水路的任务越来越少，所以李将军和叶将军都没有再提。谁知道这次……
    “小姐，这就是卑职刚才冒犯您的原因。李将军这么一个恐水的人，小姐怎么会只用一句话就将他说服，随您一同上船去翡翠呢？……”
    子建说到这里，低下头去捅了捅火，沉默了。
    天韵呆呆地坐在那里，双眸盯住眼前的火堆，目光由于惊讶而显得有些发直，嘴巴微微张开，脸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一般。
    很多很多的情景迅速地从她的眼前滑过——
    若叶湖的那个夜晚，她一时失足落入水中，面对她的呼救，站在湖心亭的他居然微微的后退了一步，紧紧地闭上眼睛，握着萧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眉头紧皱，脸色如纸一般惨白，那种恐惧的表情，仿佛面前发生的，是世界上最令人害怕的事……
    水云港的草丛里，她趴在他的身边，嘲讽地说：“你一个堂堂五尺男儿，缩在这里，让叶女侠一个女流之辈去冒险，就算是你胆子小，也没必要躲这么远吧？”他的眼底倏尔滑过一丝异样的神情，神态居然像极了那天在若叶湖心亭他面对天韵时的那种无助和恐惧，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他的眼神轻抖，双拳猛地攥紧……
    漓星江边的那个早晨，她面对朝阳，要他选择是否跟她去翡翠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她用余光偷偷瞥他，却看到他眉头紧锁，眼底闪动着迟疑犹豫的暗芒……
    他们上船的第一天上午，她坐在舱上览尽四方风骚的时候，突然听到船尾传来咕咚一声异响，她即刻跳下船舱奔向船尾，眼前的情景令她大吃一惊——他直挺挺地倒在甲板上，脸色煞白，双目紧闭，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根比他足足高好几尺的船蒿……
    刚才子建将他从水中救起，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挣扎，不是不舍，而是一种深深的，绝望，绝望到似乎只要掉进了漓星江他就不曾想过要活着上来……
    原来……
    原来当时的他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表现，不是因为白天她口无遮拦地揭他的短，不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是否会中血灵薇的圈套，不是因为他思虑毫无援兵地去翡翠是否会有危险，不是因为他天生的晕船，而是因为七年前发生在漓星江上的那场灾难，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溺水身亡……
    原来……原来是这样……
    微风拂起天韵额角的碎发，她的双眸被火焰映得出奇的亮，而她的眼睛竟是一眨也不眨，而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似乎想痴了过去。
    “我和你一起去。”她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身望着他，他亦注视着她，漂亮的褐色眼眸，目光温暖而坚定。
    ——既然有那么严重的恐水之疾，又为什么要答应她？
    她可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他呀！
    一股疾风猛地扬起天韵的发辫，一片落叶被气流挟卷着，正巧砸中她的眼皮。天韵正在出神，冷不防眼睛一痛，急忙低下头伸手去揉，抬头才发现对面的子建正注视着自己，一脸的担忧。
    “欧阳小姐？欧阳小姐？”子建关切地问，“刚才卑职喊了您好几十声您都毫无反应，您没什么事吧？”
    “啊，没有没有。”天韵急忙道，“我刚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走了神，对不起啊！”
    子建眉毛一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盯着天韵一脸的受宠若惊：“小姐这是说哪里话？卑职知道自己说话不如夏将军简练，小姐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不过拣要紧的听就是了，哪用跟卑职道歉……”
    “不不不，我绝对……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天啊，但愿子建千万不要跟夏然学，变成个一针戳不出三个字的大木头，将来看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天韵只顾心下苦笑，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了。
    子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站起身来，对天韵说：“小姐，时辰不早了，卑职得赶快回去，山里的弟兄们恐怕都在等卑职呢。”
    “哦，那好。”天韵跳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山中情况难测，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是，谢小姐关心。”子建望望天韵身后的小船，表情略一迟疑，“……用不用卑职派几个弟兄保护小姐同去翡翠？”
    “不不不，不用了。”天韵连连摆手，“船上只有两个舱间，夜里露水重，总不能让那些弟兄们睡船板。你们尽管忙你们的去，尽快找到夏然才好。”
    “是。小姐和李将军一路保重。”子建转身向后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头来，道，“对了，麻烦小姐不要把卑职来过的事情告诉李将军，他日后要是问起，小姐就说是您把他救上船来的就好。”
    天韵眨眨眼睛：“为什么啊？”
    子建面露难色，道：“小姐不知，李将军一直羞于对他人提及他恐水的事，他要是知道卑职救他，心里肯定会不自在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卑职求小姐帮忙，好吗？”
    “没问题没问题。”君子有成人之美，还是维护一下谦非那敏感的自尊心吧。天韵点点头，望着子建离去的背影，笑道，“恕不远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