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世外桃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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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叶夜远去的背影,我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打发走了。不过,要面对的始终难以逃避,今日一切均只是事情开端,无论作出何种选择,前路皆是荆棘遍地,难以前行。心烦意乱间,无意抬头,刚好对上君临似笑非笑的眼神。
    看来,师兄已是无甚大碍了,然而现在师兄没事了,却似乎轮到我有事了。被师兄玩味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我惟有支吾着先开口:“咳,师兄,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清修,抱歉。”师兄隐居多年,与尘世断绝来往,若是因今次的事有什么闪失,被人再次骚扰,那我实在深感愧疚
    “算了。由你半年前捡包袱来此‘小住’时,我就已料到会有今日了,现在情况总比我预期中的要乐观。不过,恕我多嘴,冥月教不是那么好招惹的,你可真够胆啊。”君临无不幸灾乐祸地说。
    外人一走,师兄爱挖苦人的本性又显露无遗,那语气听着就让人有想扁他的冲动,真是头痛。其实,师兄除了偶然为前事黯然神伤时之外,其余时分总十有八九是在损人不倦。在外人面前倒还好,懂得自我克制下,但当在熟人面前时这种本质便完全展现无遗。师兄最喜以嘲讽挖苦他人为乐,绝对是那种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典型。
    万分无奈,我只好向上翻白眼,随便搪塞些理由充数:“此间风景绝美,令人流连忘返,一住不知时日过亦是正常。更何况,我也是无意中才招惹到冥月教的,你以为我真的很想卷入这些麻烦事当中,自己找苦来受啊?”本已是心烦意乱,现在还要被师兄拿来嘲弄,今天真是衰到极点。
    但很显然,如此呼遣的理由未能满足师兄的恶趣味,还反而使其兴致更盛,君临半眯着眼盯过来继续道:“哦,怎么我就一直没发现原来师弟也是个醉情于山水的人呢,平时不知是谁总一天到晚嘟囔说这里穷山破水鸟不生蛋正鬼地方?而且还要一边抱怨一边死皮赖脸不走。搞得我还以为,你来这里,纯粹是为了避开你那位楚教主呢。”
    ……又被师兄一语中矢,真不甘心。不管,无论如何,先转移开话题再说:“这里山清水秀,风凉水冷,如诗如画,真乃人间仙境也。如此美景,我又岂会有所嫌弃?平日行医终日居无定所,漂泊不定,‘风临阁’那所谓的家灰尘早积几丈。现比之下,我不知多热爱此间,至起码无论我什么时候来,师兄你总会彻茶以待。只不过,偶然我也稍觉此处实在太偏僻、太荒凉、太落寂、太简陋、太无聊、太单调了些,恩,还有太……啊,没、没有了,除了这些之外我觉得这里还是颇好的。”
    无意间随口一说竟就说出一大堆不是,本是兴致大发想继续往下说,可窥见一旁师兄越来越黑的脸,我立刻识趣就此打住。
    诚然,如此嫌东嫌西,亦确实过分。毕竟,虽然名义上来说,我的住宅是不远处江南小镇上的“风临阁”,里头错落有致,优雅宜人。然实际上,由于耐不住寂寞,平日只要不出诊时,我十有八九便会往这边住上三五七天或是一头半月。一年下来,往往在这边的时间更甚在“风临阁”中。
    听着我的抱怨,师兄刚开始也没怎样,但在听到后面几句时,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黑,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甚是不悦,眉头微蹙道:“随手一数,你就数出这般多不是,难道这样还不算抱怨,非得待你觅个一两日空闲找齐笔墨纸砚将各条逐一列出才算?还有,此处由始至终皆是遍地杨柳,以前是,现在是,日后亦如此。若不是为了酿桂花酒及百花酿,此处更不会有其它。你若嫌此间单调,看倦了的话,大可离去,莫再逗留。”
    “好了好了,师兄你也别这样抓字眼好吧,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又不是针对你家柳儿……”唉,无意中又踩中师兄死穴,我于心下暗生自责。师兄平日悠闲惬意,对任何事皆可谈笑风生,唯独是一遇上跟杨柳儿扯得上边的事就变得阴晴不定,后来更甚至爱屋及乌到连涉及杨柳树的事也可勾起他的情伤。对此,我只好万分无奈,深表遗憾。
    君临沉默,脸色转了几转,青了白,白了青,最后慢慢缓和下来道:“罢了,你亦是无心之言,是我自己过度敏感。不说这些,先将这盘残局下完吧,到你了。”言毕,伸出纤长的手轻搭在棋盘边沿。这时我方注意到,早在刚刚与叶夜纠缠时,师兄就已又下新的一着,颇为巧妙地将劣势挽回不少。
    暂将棋局搁在一旁,我伸手自一旁石桌上取过两个白玉杯,执起一旁酒壶缓缓倒过两杯晶莹酒浆:“恕师弟我出言不逊。君师兄,风在这里自饮一杯请罪,同时也敬师兄一杯,谢师兄大度不予计较。”师兄由小到大都是我最亲的人,自几年前师父过身后,师兄更是我唯一的亲人。两人相处间总要有一个肯低头,那么,这人责无旁贷的自应是我不过。
    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师兄,顺执起另一杯轻尝浅酌,酒在嘴间滑过,唇齿留香,芬香满溢,师兄酿酒的手势果然越来越好。喝着酒,无意间瞥到石桌上叶夜留下的酒杯碍眼搁在中央。伸出手,想将杯子移往一旁,却不料在手碰到杯子的一瞬,杯子瞬间化为玉碎靡粉,悉数尽毁,碰到玉碎的手上微微传来内力余震。
    看着眼前骇人景象,我不禁低声喃语:“这……是叶夜留下来的示威?”
    君临握着酒杯,神情比刚才开怀不少。闻言,侧过头一看这边,怔了怔,旋即问:“你意下如何?”
    “你觉得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又或者,是你清闲得太久了,很想被人再来骚扰?”半撑着头倚在一旁石柱上,我闷声道。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师兄此问真是多余之至。
    君临微微浅呷酒杯,低头看不清神色:“我自是千万个不愿的,不过,我不想你为了我为难,大不了我找个更穷乡僻壤的地方就是。……只不过,你是真的不愿去么?难道你不想趁机去探望一下那位朝思暮想的楚教主?”
    ……被师兄说中要害,尴尬难当,脸火烧般热,泛起阵阵微红,似喝醉了般,但此等低度数的酒自自是无法叫人醉的。羞恼交加,郁闷地吞口酒,却因速度过快而不慎被酒呛住了喉,连连咳嗽不已。
    未等顺过气来,连忙答上师兄方才的问话。我深知师兄脾性,若再不有所响应,恐怕待会定要被他说成是装咳逃避,匆忙作答:“什、什么楚教主,我、我与他不过是见过几次面而已,兴许人家连我叫什么名字都已遗忘了呢!还有,如果不是今次叶夜上门来访,我、我都近乎不记得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了。咳、咳……”余咳未愈,说话难免有几分结巴,可不知怎地,听起来倒像煞了因心虚而成的掩饰。
    “哦?”师兄显然没将我的话听进去,颇有深意地看往这边。
    再一次被师兄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我往前倾身,声音亦在不觉间提高了个八度:“师兄!你信不信我把你推出去啊?反正他们也只是想找个郎中而已,是你是我,并无大碍。七年前,你医术远胜于我,如今,自也不在我之下。”
    话一出口,已又觉失言,师兄当年弃医的决心我是见识过的,真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就连师父当年亦拿他没法子。自那时起,师兄对医术不但绝不沾手,更隐隐带了几分厌恶之情。一向,我皆识趣地不在他面前提行医之事。今日,竟在不觉意间又重挑起。
    我自知有错,歉意望向师兄,却见师兄的目光变得甚是阴沉,话语亦极为刻薄,一字一句寒气逼人:“风,你今日说话真带刺,今日如此失控是因牵扯到那位楚教主?你明知我曾起誓绝不行医,又何苦询问。更何况风神医你医术日进千里,江湖翘楚,纵是我当年亦望尘莫及。你何必与我相提并论,今日君临医术岂及得上你丝毫。”
    平心而论,今日确是比平日失态不少,难道真是因为他?唉,不会不会,顶多是今日命犯太岁而已,绝非因他。我风轻扬岂会是如此轻易受影响之辈:“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出声想要辩解,然而师兄却完全不领情,丝毫不留余地给我,未等我说完便打断话,继续自说自语。
    “今次,难道你肯定楚倾寒邀你没有夹杂私心?兴许是别人想你了也不定。”君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嘲讽,只不过,不同于往昔善意带笑的戏弄,今次,字字泌骨透心,咄咄逼人。
    初时,听到他名字时除慌乱外,仍有几分恍惚与心动,可不知怎地,转眼间,已只剩厌倦与烦忧。对他的感觉一向均是说不出的爱恨参半,一言难尽。感觉是分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无论如何,我实不想再与其有任何纠缠。
    阴晴不定地想着这些,顿觉胸闷万分,平日的气量似乎皆飞到了九霄云外,一时间也顾不上与师兄的和解,最后终狠狠扔下一句了事:“够了!我风轻扬与楚倾寒绝无瓜葛!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话的语气虽然不很重,可听在耳中,却是万分刺耳。
    君临看见我的失态,收住愤意,冷峻的面色缓和了些,嘴角微微泛起丝含义不明的笑,丝毫不肯让步,仍旧逼问道:“那半年前不知是谁喝得酩酊大醉,染了风寒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几个星期,口中叨念着的还仍旧是个‘楚’字?以前问你你不肯说,今日,难道你还不肯承认那人就是楚倾寒?”
    “……师兄,别逼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无奈叹道。再是无言以对,我只好闭目靠在石桌上小憩,不再理会其它。闭目中,回想起半年前师兄悉心的照料,心下不禁动容。那次,可真谓是师兄弃医以来唯一的破戒,竟是为了我,唉。无论如何,不应与师兄闹得如此之僵,想开口去调解,又不知如何是好。
    闭目良久,沉思中,未等我想到如何开口,便已听到君临低低的叹息声,方才冰冷的话语消融殆尽,温柔的声音再次熟悉地在耳畔响起:“好了,风,你真的不愿意说,我不勉强你。其实,我只是想你搞清楚自己心意而已。不要为了一时的逃避,将来后悔一生。人啊,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特别是感情,很多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去强迫你的话你是永远都不会去面对的。”
    “最后,我只想问一句,难道你敢说你跟楚倾寒只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不像初时的咄咄逼人,师兄淡然平静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渗入心间。纵使声音柔情似水,然这个问题却尖锐得令我哑口无言。
    越是思索便越发对这个问题感到无力,相识?算吗……他的身份,他的一切,我何曾相识。一直以来,只是他识我,而非我识他。我识的,仅是那个有点拽,有点色,但又有点冷,有点傻的黑黑的笨蛋——韩楚。可到最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些都是假的。他,位高权重,阴毒狠辣,年少有为,统率非凡;风流多情又从不留情,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魔教之首,冥月教教主——楚倾寒。
    缓缓抬起头,对上师兄关切的目光,疲惫地笑笑,摇摇头:“不识……至起码现在的他,我不识了。”
    随意拿起身旁的黑子继续方才未完的棋局,与师兄心不在焉地你一着我一着对弈。两人皆是无语,诺大的庭院间只听得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平局。”静默半晌,一番苦思,轻轻松开手中紧握着的黑子,我低声道。看着一盘下得跟街边混混般毫无水平可言的棋局,我不禁摇头苦笑。平日对弈总是谈笑风生,步步为营,你争我斗,无论输赢,均精妙绝伦。真想不到,我、师兄竟也会有这般狼狈不堪的一日。
    师兄端详着棋局,亦是摇头笑笑,然后将棋局上的棋子打乱,拔回装棋子的器皿中,轻声说:“不,不是平局。我输了,你也输了。我们,都输了。”输了?……呵,的确,一败涂地。在情的面前,我们都输了,输到一无所有。
    “是,输了输了。”想通这点,微蹙着的眉头亦舒展开来,一丝轻快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呈现在脸上。站起身,拍拍白衣上的尘土,向师兄略略颔首致意,我转头往身后内阁中走去。
    荷池上,东南西北四方小道分别通往中心凉亭。西与北两条小径均是低矮的白玉护栏,蜿蜒曲折,低浅狭窄。往西,万树飞花,花红柳绿。往北,便是叶夜刚刚来时的路,离入口仅数步之遥。
    与西北两条小径相对的是东南两边,虽然同为通往中心凉亭的路,可是二者装潢却大相径庭。东与南两条小径虽亦为白玉护栏,却并不低矮,高至腰间。而且道路笔直宽阔,与前两者相比极为迥异。往南,是宽敞的厅堂,大厅外正中央挂着一块已有几分残损的牌匾,上面以古纂草书着“君临阁”三只大字。厅里,茶几小桌,古琴字画,别有风情。往东,是几所相邻的平房。一间是师兄寝室,另一间虽名为客房,可多年下来已成为我专用的房间,而另外几间空置的则分别装载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
    走过往东小径,踏上长长的回廊,此道回廊将这边几所平房紧密相连。只要在这里右拐几步便可到达师兄的寝室,而左拐,是我的房间。推开轻掩着的木门,走进房,我开始收拾行装。
    今次留宿近半年也算久了,可待要走时却仍与常般有着几分不舍。特别今次一去,真不知何时才得以再回。望着熟悉的一桌一椅,很想就此留下不再离开。只可惜,没有可能,当年师兄弃医时我就在师父面前下过誓于有生之年,绝不荒废医术。无论如何,我和师兄之间,总要有一个将师父的医术发扬下去,如果连我也弃医了的话,那师父估计在九泉下亦死不瞑目。既然选择了成全师兄,隐世避居这种日子便注定了与我无缘。
    随兴想着这些琐碎的往事,不知不觉间,行装已是收拾妥当。其实,虽说是收拾行装,可实际上除了一个药箱以外便再也无什么多余细软可以带上。行医者,无论至何处行医均能受上等款待,最起码,吃喝不缺,有瓦遮头。只要有良好道德操守,医术也有一定把握,郎中还真是份惬意休闲的职业,当然,前提是没有遇上洪灾旱涝瘟疫,早死透了的皇孙贵族找你去“医治”这样的大麻烦。
    粗粗检查一遍药箱,里头除一些行医常用的工具、几本药典以及少许难寻草药外便再无其它。只如此,已足矣。将药箱及水和干粮放进包袱,轻轻提起,我又一次踏上全新的出诊之路。今次,将会比过往任一次行医都要艰难。一次完全没有把握的行医到底会怎样?前方,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一切,均是未知之数。
    走出房,顺着长廊往外走,未经湖中心亭,不多时我已走到唯一的出口前。握着手中包袱,单手撩拔开长垂沾地紧掩洞口的层层柳丝。最后走前,我仍忍不住回头再看师兄一眼。
    天色已是黄昏,中心凉亭,一道蓝色人影端坐石桌前,斜阳夕照下,尤显孤寂。君临背向这边,头也不回,神情看不太真切,只看得见他一杯杯倒着酒然后又一杯杯往口中猛灌下去。
    明明是淡酒,他却偏喜欢用喝烈酒的方法去喝,真不明白,这样也算是爱吗,爱得如此勉强也算爱,爱得如此辛苦也还要爱?……那时一直对此甚是大惑不解,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突然明白,原来爱,足以让人心甘情愿背负一切艰辛……
    君临抬头又灌了一杯酒,微风中,师兄的声音缓缓自凉亭中传过来:“去吧,我记得,你爱的也是烈酒呵。既然不爱淡酒,何必强求于此,这片天地间,真正喜爱淡酒的也就只有我和他了,能够陪我对饮的也就只有他啊,就只有他而已。”
    的确,我承认,尽管多年来我一直尝试像师兄那般喜爱淡酒,但却从未成功。我爱的仍旧是烈酒,豪气干云。可是师兄性喜淡酒?虽然他的确酿了多年的淡酒,可就单凭他饮酒的架势,我打死也不信他骨子里天生爱淡酒的。真是,像他那种喝法,也就只有杨柳儿才会陪他一起疯。至于我啊,还是喜欢像昔日那般,和那个叫韩楚的笨蛋,你一埕,我一埕,千杯不醉、万杯不倒……
    “保重。”低声抛下一句道别,任风将话语传递,我转身,步入一片漆黑阴森的秘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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