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爱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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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不是误会师父了。”吴攸皱了皱眉头。
“自我魂魄附体,虽意识不全,却也有些许印象。男男育子终究非正道,师父怕我先天不全,将我身体封印于灵泉,温养了数百年。期间父亲未曾稍离,因此我在心识矇昧期,一直感觉有一道气息环绕身周。
数百年间,父亲从未与任何女冠有所牵连。”
“怎会如此?”
“不可能……”
“你一定是在骗我!”
“你们父子都在骗我!”
“父亲可知,我为何以师父之名、师父之貌游历凡尘?又可知师父为何为我取字望星?”
时云颤抖着,不敢接近这个真相。
吴攸自顾自答道:“师父曾言,他少年时倾心一人,那人数次救他于危难。两人虽未正式拜堂,却与寻常道侣无异。
在学宫结业前不久,他的道侣为救他身受重伤,还中了妖毒。他将道侣托付学宫后只身前往零陵界寻找解药之物。
零陵界是古时帝舜所葬之所,据闻其中灵药奇宝不计其数。因古界难寻,且归期不定,他还特意让一位友人帮忙照看道侣。经过九死一生,师父最终以半条命的代价取得了奇药。
回到学宫后,等待他的却是道侣的一封书信。”
“什么书信?我哪里留过什么书信!”时云奔溃地大吼,他已经发现不对之处了。
吴攸疑色渐深,沉声道:“那是一封断绝书。据信上所言,父亲自知时日无多,不欲拖累师父,将自绝命脉。往后黄泉碧落,人间不见。望师父好自珍重,重觅良人。”
“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时云的眼泪终究落了下来。
眼泪越掉越凶,他的身形却开始稀薄起来。
“父亲!”
吴攸大惊失色!连忙聚气将灵力输入时云体内,却收效甚微。
毕竟人鬼殊途,道门弟子所学又为专门克制鬼物,因此吴攸的灵力对时云而言并没有什么作用。
时云沉浸在懊悔与痛惜中,外界的一切都被他忽略了,眼泪源源不绝的滴下。
他好恨!
当年他看见的一幕,绝对是别有用心之人做的局。
可惜他眼不盲,心却瞎,被别人一激,全忘了与吴仁的多年感情,才被别人趁虚而入,背弃了生死与共的誓言不说,还白白丢了性命。
洛之旬看到时云的身形变淡,立刻意识到不好,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时云将会魂飞魄散。
吴攸又劝不住他,可怎么办!
快想想有什么办法!
脑子快动起来!
有了!九歌·山鬼!
“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洛之旬没有念全诗,他是知道自身灵力绝对撑不够一首诗的,只能挑了其中最有可能奏效的一部分,然后等待奇迹的发生。
这篇山鬼不愧神作之名,洛之旬的星宫中立刻多了一颗小星星,于此同时,他的灵力一空,凝成一条橙色的匹练,蔌地一声向时云冲去,缓缓融入他的体内。
时云的身影立刻凝实了,再不似先前随时都要消散的模样。
见诗文果然奏效,洛之旬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他回到书桌前奋笔疾书,一挥而就,飞快地将诗句写在符纸上,用新学的知识将诗句写成符的的格式,然后折成一枚小小的三角符,塞入时云的怀中。
他猜对了。
首次付于纸上的首本诗文,果然有异于口头吟出,首本诗文效果更为显著,也更为持久。
符纸宝光湛湛,在时云的怀中散出暖暖的橙光。
洛之旬吟出第一句诗之后,吴攸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此时他却不敢让他停下,因为他也期待奇迹的发生。
他默默地化符凝成结界,遮住了冲天的宝光异象。
东卧简陋,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他将时云搀扶到床榻边坐下。
洛之旬不知如何是好,师父的父亲显然遭受了不白之冤。
陈年旧账,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有局中人,还有局外人。双方都在局中。
而他,是个看客。
洛之旬去厨下沏了两杯茶过来,此时,想必师父父子二人也无暇分心。
端上了茶,做到了迎客的礼节,希望两人,重点的师父的父亲,可以平复好心情,将事情的始末一一厘清。
洛之旬找出了四根清香和香炉,按照吴攸教的敬鬼的仪式,祭祀完毕,才将茶水端去东卧。
“师祖,师父,喝杯茶吧。”
洛之旬还端了一个小几过来,用以搁置茶盘。
吴攸一眼扫过,便看出茶水已经是父亲可以喝的了,便倒了一杯,双手奉到时云眼前。
时云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吴攸收回手,将茶杯揣在自己手里。
“阿旬,你坐。”
这是不避讳自己的意思了。
洛之旬依言坐在了凳子上。
时云久久没有说话。
吴攸也沉默地陪着他。
许久之后,洛之旬快睡着的时候,时云突然问了一句:“我来时面目可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你是怎么想到是我的?”
吴攸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茶杯,缓声道:“我并没有认出你。是你唤了师父的号,还有我身上第二次的血脉异动。”
“什么意思?”
“我师父入道门三百余年,自入门第一日起,便被师祖改了道号,上讳长下讳青。朔光这个道号,师父也只跟我提过一次,言道世间记得这个道号之人,不过一掌之数。
还有血脉异动,月余前我第一次被您袭击前,血脉就异动过一次,当时我以为是遇到危险的感应,加之身受重伤,也没有多加在意。
这次,也是在您靠近之前,我又一次感应到了。玲珑果所凝身躯果然与肉体凡胎不同,有了前例,再加上您喊的师父的不为人知的道号,还有与师父似有旧怨的语气,我便大胆猜测,有可能,您就是我的父亲。”
“你倒是不要脸,逢人便叫爹吗?”
“父亲说笑了。”吴攸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肃容端坐,目光灼灼地盯着时云,“父亲可知,为何我道号望星?”
“这的确不太像修道之人所取道号。你师父学宫求学十年,学识浑忘了。”
时云故作轻松。
“吴望星,毋忘星。师父说,我们师徒二人,不可以忘记星冉。忘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记得世上有过一个这么美好的人了。”
“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时云不再故作轻松,语气滞涩地问。他不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到底是吴仁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
“自我记事起,师父每天都是一样地吃饭迎客注经休息,偶尔问个卦,偶尔闭个关。没什么好还是不好的。”
“迎客?他迎什么客?”
“师父道场设在天一派的迎客峰,派内每逢有客人新至,都是师父亲自迎的,六百年,无一例外。”
“吴仁天资卓绝,千年难遇!天一派招徒前辈见到他都赞不绝口,怎么会派他去迎客?还是六百年?!”时云不敢置信,内心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这是师父自己要求的。”
“他疯了吗?!”时云本以为是因为吴仁犯了什么错,才遭到了门派的惩罚,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傻子自己放着好端端但弟子不做,去做什么见鬼的迎客童子。
吴攸没有立刻回答,回忆了一会儿,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三十年前,我自灵泉出世,异象充斥迎客峰。当年派内大长老也看到了异象,亲至迎客峰,为我摸骨后提出要收我为徒,但是被父亲坚辞。大长老虽然作罢,但爱才之心不减,对我有颇多照顾。
待我正式入门后,有次师父闭关,他接我去他峰头游玩,与我说起了师父的往事。”
“小攸啊,你师父当年差点就是我徒弟了啊。唉,要不是老三横刀夺爱,趁虚而入,你师父,还有你,都是我定灵峰的亲传了啊。”
面前这个胡子银白,老长一大把,鹤发童颜的老头,就是天一派的大长老——王畅,列光真人。
“大长老,师祖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那贼子说什么了?他偷我看中的徒弟,贼子之言,怎可轻信?”
“师祖说,师父当年羁留红尘十年,他一直耐心地等他,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才成功收我师父为徒的。”
“哼,十年,当年要是我在,二十年我都能等。要不是域外结界需要我加固,能有你师父什么事儿。”
“大长老,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留在红尘十年才入门吗?我问过师祖,但是师祖一直叹气,我又不敢问师父,您能告诉我吗?”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他那个道侣吗?”
更多的,却是大长老也不愿意多谈了。
洛之旬天资聪颖,有了蛛丝马迹就被他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凡尘十年的知情者。
当时,吴仁自零陵界归来身受重伤,支撑着他的全靠要救道侣性命这个念头。
结果,看到的不是道侣,而是那封绝笔。
可想而知,当时的吴仁急得简直要发疯。
他来不及去找之前托付的友人,尽自己所能满世界地找时云,希望还来得及。
最后,没有最后。
他看到的道侣的最后一面,就是道侣的尸体。
那一刻,吴仁的世界天塌了。
道侣已故,身后事不得轻忽,这是他能为道侣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还有,头七!
他不知道道侣已经亡故了多久,只能寄希望于头七这个仅剩的机会。
处理道侣身后事的每一天,他都当作是头七,万分的慎重,期待。
第一天,不是,道侣没来。
第二天,不是。
第三天,不是。
……
一直到第七天。
短短七天,吴仁已经形容枯槁,但他还是收拾了面貌,让自己看上去还能看的出人样。
从清晨,到黄昏,到子时。
到第二天的清晨。
时云没回来,他没回来。
吴仁昏了过去。
最后,是天一派的三长老救醒了吴仁。要不是他,吴仁将在昏迷中永眠。
“朔光啊,你不要灰心,过了头七,还有二七,三七,七七,九七。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实在不行,还有招魂,还有占星阁。我豁出老脸,帮你去找他的下一世,你看行吗?”
三长老的话给了吴仁振作的动力,他不再沉湎于道侣的死亡。
三长老说的不错,他天资卓绝,道术高超,招魂对他轻而易举。之前没这么做,不过是还抱着希望道侣来找他的愿望。
现在他想通了,道侣不来,他还可以招魂,还可以祭祀,还可以占命,还可以测算下一世。
但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应。
招魂咒十遍百遍地念,祭祀十次百次地做,没有结果,魂魄不来。
求了三长老的旧友,占命只能得知,他还未投胎,别的也算不出了。
于是他知道,道侣的魂魄还在这个世间。
三长老要带他入门拜师,这是吴仁求他帮忙的条件。
吴仁没答应,因为道侣没找到,这个条件他拒绝。
他开始跋山涉水,走遍世间每一个角落。每到一处,招魂,祭祀,不厌其烦。
十年,他走了整整十年。
最后,要不是三长老抱着胎息渐弱的吴攸来找他,他还会继续找下去。
世间灵气总是比不上道门秘境的。
吴攸,这个结合了他与道侣血脉的孩子,是道侣留给他最后的念想了。
最终,他拜了师,入了门,求了掌门,做一个迎客峰做一个迎门童子。
因为他记得道侣生前的愿望,和他一起拜入道门。
道门,是他们约定好的地方。
若有一天道侣魂魄来归,他希望可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他。
迎着风,对时云说:你回来了。
时云已经泪如雨下。
“哎哟我的师祖诶,师公没有背叛你,您可别哭了啊。以后师公要是知道师父把你惹哭了那么多次,师父可惨了啊,您也可怜可怜他呗。”
洛之旬三言两语,把屋内悲伤的气氛毁了个干净,时云也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他递上一条帕子,重新给时云倒了杯茶端到他面前。
时云接过了茶杯。
“嘿,接了这杯茶,您可就认了我这个徒孙了啊。师公在上,请受徒孙一拜。”
时云被洛之旬逗得又笑了一声,吴攸见他不哭了,总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