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黑暗坑与无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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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之中,是谁在说话。
“你看,禄马台武家人又死了一个,……。”声音独断跋扈,正是狂人云玺。
“小僧的命已掐在你手上,杀剐存留,我本无置喙余地。”另一个坐拥黑暗者,乃是遭困九年的阶下囚武长璎。
“你当真不怕死?”
“你的狂妄荒唐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程度?”
“还想企图惹我下重手,我一向嗜听人间的哀号,尤其是观赏你的惨况,哭吧,叫吧,喊吧,没人来救你了。”
暗室里一片漆黑,无影无光,心思相左的两个人各自示威,狂人掩门离去,脚步蹒跚,将一室黑暗锁在脑后,至于那名阶下囚也没闲着,他观察云玺的脚步,又沉又重,不若先前矫健灵活,侍者一换再换,这又意味着什么,良驹辞离,驽马做头,昔日那不可一世的大势已去,云玺,你是不是快完了?
***
狂人也有安静的时候。
窗外刚刚降下一层薄薄细霰,屋内阒寂微凉,云玺压眉不语,面色枯槁,瞅着墙上三幅亡者画像──他的妻,他的妾,以及他的妹。
只要这三祯画作悬挂白墙,云玺便难以再展欢颜,他细细琢磨着一百二十八个门派最后提出的请命──交出白嫔儿。
九年光阴就这么悠悠过去了,云玺伫立高原,身旁傍着一名女人,凉风习习,青山依旧在,他的马儿已老,近日有些衰疲,他的鬓发有些发白,远望冲天窑场,发生太多伤心事,他痛失亲人,他痛失情人,他遭门人背叛,他被南盟出卖,等等等等,他的眼中种着一株枯木,英雄难成,壮志埋落,他只剩下这个女人白嫔儿。
令人讽刺的是,他认定此生最爱的女人并不爱自己,他可以从白嫔儿不由自主追逐的目光发现谁让她倾心。
被他禁闭的焚命小僧武长璎因长相出众,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不对他动心,狂人端倪出白嫔儿每每流露出与武长璎相见恨晚的神态。
这一年,焚命小僧时年二十八,十九岁遭俘那年天地任我翱翔的模样已然成为过往,可有谁能逃过他故意勾引女人的手段呢。
女人是狂人的解忧药,但他怎么也猜不到,女人是武长璎的万灵丹。
时而引出她天生母性:“我肩痛,心痛,连呼吸都痛。”
时而落拓埋怨:“这么久才来看我,妳不担心我因见不到妳而身心枯竭。”
如果搭上袈裟就能立地成佛,世上就不该出现苦行僧,武长璎身上搭着一袭红衣袈裟,内心拥有比凡人更丰盛的七情六欲,反更像是纵横情场的情僧、沉沦欲海的欲僧。
***
门扉开起的剎那,会见到什么人。
有时是狂人。
有时是情人。
有时来自一个已遭撤除的部门,武长璎的手下。
武长璎游走在黑暗坑中不忘执行任务,每个月不时与潜伏者私下聚会,表面上的他是一名屈服在烛龙门之下的俘虏,实际上他却从事着破坏行动,无声进行着分化,一天搬一块砖,一月挪一堵墙,以滴水穿石之力制造烛龙门内部冲突,分党对立,纷扰不堪,云玺经常为解决不时发生的内乱疲于奔命。
撬开这道门缝,一股恨意立刻窃满密室,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什么都缺,惟不缺云玺的恨,武长璎他总是云淡风轻直视,云淡风轻答他,当自己感受的痛苦悲惨越深切,武长璎便越笃定,当身上锁链栓得越紧,武长璎非但不乞怜逃避,反而表现得若有似无,彷佛自己才是胜利者。
跟随云玺进入密室的侍者静静听着那两人的对话。
这侍者混了这么久才轮到自己靠近云玺,他注视着武长璎,凭着天生洞悉力,云玺直觉身边的侍者与武长璎必定有不寻常的关系,命那侍者离开:“你先在外头候着,将门带上。”
***
今夜,不知此际何年何月,幽闭在这片难以施展身手的禁地里,圈地为界,企图困住一条云龙,然而,以为这样做就能将人困住,笑话。
一个如假包换的真正高手不以界小而放弃修练,武长璎正努力提元运气,张开双掌,只余八指,两根被活生生切断的指头去了哪里,闭目,将八指龙手翻腾虚空,蓦然,身子打颤得极为严重,胸口呕出一口哽死岔气,头晕目眩,自封九处穴道,不得不将功体封锁九成,留一成保命。
半晌,终于吁一声。
武长璎。
被南盟讥笑为最会闯祸的人物,惨遭多年桎梏,年纪不轻经常自称“小僧”,若有幸将他仔细打量,无不为他俊美无双之容颜深深着迷,陷入万劫不复亦无所怨言。
此人貌美,五官鲜明,韵比谪仙虎将,此地的主人云玺将他锁在密不透风的禁地,禁止闲杂人出入,禁止任何人探望,禁止书信往来,禁止任何碰触,禁止与女子交谈言语,他太危险,因为所有与他惊鸿一瞥的女子都会情不自禁爱上他,哪怕他是个不能给予承诺的俘虏。
江湖污秽,被迫穿上僧衣的武长璎心是凡人,身是凡身,狂人豢养的女子不少,经常对他大方表白爱意,唯一奇怪的是,过去武长璎一向对烛龙门女子不屑一顾,此番对他献上殷勤时,他反而开始来者不拒。
哈!该做的都做了,云玺你设下的禁止来得太晚,偷情这扇门任你有九牛二虎之力也关不了。
从微小缝隙伸进来的晕黄灯光有时带来希望,有时带来绝望,或有时带来的东西是男子都无法拒绝的原始渴望,门扉开起的剎那会见到什么人?
白嫔儿。
放下饮食漆盘的纤纤素手一落空,若有似无从强健的手背滑过。
浓眉下阳刚的目光含睇,宽大的手掌温度炽热,只要是云玺的女人都是我收服的目标,将女子拉向宽厚胸膛,松开插满步摇的云鬓,手指在青丝缠绕。
搭上僧衣的僧人早已破戒无数次,但他也说不上违法乱纪,本不守戒,何来破戒。
他的面容虽俊美却是刚强似铁,与禄马台之主武红玉全然不相似,但他的钢铁意志与父亲却有得拚,他什么不传承却传承了武红玉惊人的耐性,人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却思之:
假使,想在人间留下敌手终生的遗憾,令其后悔,令其嗟叹,令其雄心难酬,空留余恨,是否也得用一生的时光全神贯注去造化?我武长璎当真愿意用全部时光造化出一个悲剧英雄?
自忖:“收拾你,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比方说,我的青春,你的年华。”
有谁会这般浪掷宝贵青春,除非那名对手强大到连天都收不了。云玺,你断我两指,我绊你双膝,随我坠入万劫不复吧!
***
黑暗坑禁门再度开启,云玺目露凶光,恶狠狠,命人掌灯,灯火照亮下,狂人不知又想出什么方式前来羞辱,果不其然,他带来一份秘密资料,哼的一声,用力朝武长璎顶门不客气砸去,落在眼前的纸片儿写着好几个姓名,全然陌生,武长璎捡起来整理妥当,云玺嘴角裂成一条弧形,抱胸睥睨。
“你不问我这几个人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禄马台最烫手的人物。”
“怎么个烫手?”
“这是禄马台的点将录,我花了大把银子买来的,上面的人未来都有可能接掌禄马台。”
“那又如何?”
“父亲不来相救,后继者也不认识你,你认为禄马台还有谁会记得你武长璎?没有了,也就是说,你完了。”
故意拿名单藉以刺激看来有些效用,武长璎果然抚额怔了良久,神情却依然云淡风轻故作轻松答他:“禄马台早将我给遗忘,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晓。天不造化我,我便造化天。”
武长璎独自禅坐,意志坚决难以撼动,今生岂是笼中鸟,他冷冷瞅着密门外的变化。
“你已遭禁,哪来余力造天?”
“造一层火宅地狱天有何难,你认为谁堪任为这火宅地狱天之主呢,正是你呀,云玺。”一再触怒对方的恨意,有恃无恐,即使自己已然肢体残缺,添薪煽火的言词从没少过。
执意要让武长璎代父受罪,执意要让他体会人间地狱,青春受谢,英华枯槁,云玺的残忍手段没有一日停歇。
***
名单上,竹影剑声,龙帮少主。
戊色,鹰帮上翼首席成员。
狩无遗,驻守擎城第一小将,三代将军之子。
白遥,三千大空派,白不染第九公子。
蓝垣,虹帮第五分堂之堂主。
安流朱奕,京都名捕,神鹰飞马队小队长。
以及,黑雾琵琶刀,暂不具名,以一口名刀为代号,身分隐匿,为富商之子。
暗室独自思量,紧握拳头,果真!
果真没有我,果真将我武长璎全然遗忘,……。
修练武功即将冲破最后一道关卡,此际,心血涌动,不受控制,随着情绪莫名起伏恶念随之袭击自身,武长璎哇地一声,纷乱的任督二脉化成一团暴动黑气笼罩在他的顶门之上、檀中之内,甚至连海底涌泉也不听使唤。
他所练之功必须以童子之身方能达成,当日信了那东卫无人所说云玺的弱点是女人促使自己开始接近女人,此时恍然大悟,谁的弱点是女人,正是我啊!
难道东卫无人骗了我?
若非女子,自己怎会破功!
满脑子飞来飞去甩不掉那一份点将录名单,父亲,您不是说要为我修改血誓,又为何弄出一干陌生人?您当真忘了我?突然心绪一转,发出如吼的声音,“啊───。”
一念之差,全功尽弃,他却感觉一股大黑天力量充塞胸臆,一双黑色翅膀伸向两侧,未练成天雷地火,反而引来魔鬼介入,他睁开双目,眼中所见尽是邪佞的云玺,邪恶的武红玉,邪恶的冷骨剑心,邪恶的天,邪恶的地,邪恶的自己,……,此时若有一张铜镜,他必能撞见一双如狼似虎吃人的眼睛又邪又魅,他急急收势,散尽功体只保留一成功力,未晓自己竟练成了狠戾的魅火!
强势对付那狂人,难道吾已修炼成邪?
***
黑暗坑中,伸手不见五指,又是谁在说话。
狂人问:“你自称闯王,可我未见你在江湖上有何功绩可言。”
那一年,玄英门云子桓送给武红玉册子,包括千麟门、玄英门、烛龙门、凌天堡、大龙天壁等五大组织全览图,这!禄马台上下为之振奋,此后这五大组织再无秘密,总帅冷骨剑心召集当时五大院总帅,针对这五大组织研拟出相对应的办法,拉拢,牵制,逼迫,渗透,先遣配置人员到位之后,旋即展开一场铺天盖地的全面渗透,一个都不漏掉。
武长璎道:“吾不屑区区人间,吾闯荡的是无间。”
“哈,可笑,你已堕黑暗坑,无力再闯。”
“你当真以为我受你束缚?”
“九年前你执行什么任务,给我说清楚!”
冷若寒冰,字字铿锵,“将你镇在无间道。”
狂人一怔,顿陷哑然。
武长璎又道:“拖字诀,星辰翳。磨字诀,龙珠碎。对你,不过拖磨二字。”
想拖磨我?凭你?!不该是我折磨你吗?!
狂人后退三步,眼珠子发出虎霸青光,“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这是什么功夫?”惊觉不对劲时,武长璎以自身邪魅之功划出一道火光,猝见两道黑狞的眉毛,白眼狼似的青眼,这哪是武长璎?!狂人上前一把揪起对方衣领,将他从忏座上拉起身,说,“你这是要吓唬谁!”
***
红色袈裟,宁静禅房,一席木钉忏座,铁球脚镣,一张小桌,一床素被,两盏油灯,小僧被迫闭关的生活非常简要。
看着武长璎平静无波的表情,跋扈高影这走岔的浮云站在门边叹息,百感交集凝望袈裟身下走邪的童子。
“想出门看看吗?”一个声音询问,带着跋扈。
“你要带我出门?”一个声音回答。
“我必须看看你,也顺势看看我。”
“你我有何可看?”
“看你造的孽,看我闯的祸。”声音深沉浑厚,丹田饱满,苦涩难熬,显然是个历经沧桑的主子。
油灯已竭,熄灭剎那,阒黑的暗室伸手不见八指,只闻一道没有胜利喜悦的雄音振响,“云玺,您变了,你总是说,看这闯祸王造的孽,数落我这闯祸王闯的祸,您今日何以要将这闯祸之端揽在自己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