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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桂芬睁开眼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开了。
这天清晨六点多钟,书房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王桂芬被铃声吵醒,心里怪着这个太早的电话,不接,翻身又睡倒在了儿子身旁。过了一会儿,铃声又起,在卧室的寂静中响得惊心动魄。心里迷迷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住在哈尔滨的养父母出了什么事吧?顿时惊醒,跳下床直奔电话。一听到话筒里传来养父王清低沉的声音,脑子嗡的一下,抓着话筒的手都颤抖了。
年近七十高龄的养母,长期患高血压…98年秋天的这个凌晨,王桂芬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养母猝发脑溢血,已经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放下电话,王桂芬浑身瘫软…王桂芬来不及多想,在同样需要护理的儿子面前,王桂芬最后选择了——到哈尔滨去,去看养母最后一眼!在给丈夫秦怀仁通过电话之后,王桂芬就近忙差遣着自家司机奔向火车站,到了才知道,当天夜里开往哈尔滨的火车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个班次了。
在黑暗中穿梭,穿越浓云密布的夜景,王桂芬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安装在火车上的零部件,没有知觉,没有思维,只是躯体在随着火车穿行,王桂芬的心早已先期到达了。
王桂芬真的不敢想,万一失去了养母,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多少欢乐可言?又留下怎样的遗憾?
火车刚停在了哈尔滨站前,王桂芬就像一粒子弹,从车门里快速发射出去。子弹在长长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弯,而王桂芬的腿却绵软无力,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散了。
走进医大二院重症监护室最初的那一刻,王桂芬找不到养母亲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养母——仅仅就是十几年的时间……
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养母,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了管子,头顶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
这时王桂芬才发现养母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被完全剃光了,露出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养母不再像自己的母亲了…
王桂芬突然明白原来养母是不能没有头发的,养母的头发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覆盖庇护着全家人的身心。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脑部表层的淤血,赶来的亲戚和朋友们都松了口气。
王桂芬同样也松了一口气,然后是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虑而充满希望地等待,等待养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每天上午下午短暂的半个小时探视时间,被亲友们分分秒秒珍惜地轮流使用。王桂芬无数次俯身在养母身边轻声呼唤:“妈妈,妈妈,你听到我在叫你吗?妈妈,妈妈,你快点醒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养母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王桂芬这些日子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养母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养母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王桂芬感觉脚下的地板也随之战栗了。养母睁开眼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开了。
然而养母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器维持生命。
许多时候,王桂芬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养母,也许永远不会说话了?
王桂芬知道,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养母不再说话,自己说再多的话,有谁来回应呢?苏醒后睁开了眼睛的养母,意识依然是模糊的,养母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视身旁的亲戚朋友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养母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拔掉后第二天的晚上。养父王清由于工作单位的便利值班,他从医院打电话回来,跟‘自己的宝贝女儿’说老伴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好像是反复地在说:“太可怕了……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养母的话断续不连贯,意思不大好懂。养母的声音、表情和思维正慢慢复苏。
清晨王桂芬奔到医院,在养母床边,她不停地问道:“妈妈,认识我吗?”
病床上的养母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王桂芬的名字。
“妈妈,是我呀,丫丫回来了!”
养母粗哑低沉地复述了王桂芬的话,却变成:“妈妈来了…”
养父王清纠正养母,养母却固执地重复强调:“妈妈来了…”
王桂芬的眼泪涌了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王桂芬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养母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养母依然昏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养母,重新开口说话时嘴边常冒出许多文言句子。探望她的亲友问她话,她又反问:“为何?”问她感觉怎样?她回答:“甚感幸福。”这些言辞也许是王桂芬童年的记忆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许是养母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文课堂。那几天王桂芬曾以为养母从此要使用文言文了,她甚至打算赶紧温习文言文以便与养母对话。
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养母的语言功能一天天恢复正常,她开始使用一些复杂的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常常把王桂芬和养父王清的名字混淆。纠正她,她又狡辩:“你们两个嘛,反正都是我的亲人,一样的,一样的…”
灾难过后的养母,意识与语言的康复是十分艰难与缓慢的。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有时她的思维却像在空中悠然飘忽。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那是她意识深处最顽强最坚固的核,王桂芬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里不断地生长出一片片绿芽,然后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
王桂芬的表弟、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去看望养母,在床前站成一排。养母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亲亲爱爱一家人(那是王桂芬小时候养母给她买的一本苏联儿童读物的书名)。
有几天王桂芬感冒了,担心会传染给养母,就戴着口罩进病房。养母亲不认识她了,久久地注视她,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王桂芬后退几步,将口罩摘下说:“妈妈,是我呀!丫丫!”养母认出了她来,笑着说:“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这里没有什么事情……”
养母躺在移动病床上,医生陪她去做CT,经过小花园时说:“朱老师,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养母望着天空说:“是啊!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王桂芬不知道养母永远都在赞美着生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怨恨没有忧郁。即便遭受如此病痛,她仍如同有生中的任何时候,坦然承受着所有的磨难,时时处处为家人着想。即使在大病初愈脑中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感激着。
也许是得益于养母平和的心态,在住院几个月后,养母她竟然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渐能够自理,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
王桂芬这时感道自己为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母亲而骄傲。
可是有一天,养母突然提出了一个让王桂芬既伤心,又无能为力的要求:“…丫丫!我想看看我那外孙…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