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五章 碧袖阑干看朱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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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碧袖阑干看朱颜
    许多年后,当我站在晨风之中,猎猎西风翻卷旌旗,我感觉到的,依旧是他的灵魂,从我身边,带走那一丝丝的温度,和一缕缕的思念。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忘记一切,然而我不后悔。看朱成碧的时候,你依旧在我的生命里,世轩,希望你的灵魂,听得见我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不,我不要你听见,我不要你,再为我担心。
    你的清儿,会完成她的誓言,请这天地,为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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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佑七年(天和历726年),仲秋(8月)】
    “娘娘,皇上驾到。”流光一边打起帘子,一边向内室通报。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依旧是璎珞敲冰一般清冷优雅的女声,一袭紫罗兰色的镂空轻丝鸳鸯锦月牙裙飘然而出,妆容比从前略淡,但眉飞入鬓,更是妖娆。她的面色也比之前更苍白清癯,身子骨也瘦削得厉害,扶着身边素色宫装的侍女,她宽大的衣裙在身上显得更加飘忽。
    她缓缓地俯下身去,然而礼未毕,一只修长有力的男子的手已经伸了过去:“颜儿,你身子不好,不必行礼了。”
    “谢皇上。”夕颜顺势缓缓立起。
    “扶你家主子快进去吧,门口风硬,别伤了身子。”
    “皇上先请。”夕颜略一躬身。
    “那好,你让她们都退下吧,我陪我的颜儿单独坐坐。”
    “臣妾惶恐。”夕颜低下头,手却已经如从前一般搭在了渊世离的手腕上,渊世离一笑,搂住她的肩膀,便迈步入了内堂,身后侍女纷纷依着从前的规矩,退了个干干净净。
    待在案边坐定,渊世离自己抬手斟了一杯清茶,而夕颜只是看着,不动手,仿佛是见惯了这样的情形。
    “你瘦了不少,颜儿。”
    “卿别赐的都是上好药材,虽说早产凶险些,可一来当时有你这个真龙天子镇着,二来这药材夕颜用了,补得差不多,也没什么了。”宫人一退去,二人便依然是从前的称呼,他们彼此唤彼此的名字,不用那些身份的阻隔推托。
    “那孩子,你起个名字吧。”渊世离搂着她,玩弄着她披散下来的长发。
    “我么?”夕颜淡淡挑起柳眉。
    “你是太子生母,这种事情,自然归你。”
    “云、齐、越、世、撷、敬、流、长……”她念叨着排行用字,“撷,渊撷凌。”
    “这个字有点冷,为什么?”渊世离略略一蹙眉。
    “‘终刚强兮不可凌’,卿别可知道这出处?”夕颜却没打算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真是屈原屈大夫的《国殇》,好句子呢。”
    “好意境,颜儿,”他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反正他们两个人经常这个样子,各讲各的,然后不期然地交汇在一起,“颜儿,你是我皇朝的至尊红颜,因为你才懂我,才懂得如何辅佐君王。”
    至尊红颜?渊夕颜淡淡挑眉,面上却不露分毫——极淡漠地一笑,虽然她比生子之前消瘦、苍白,也更为冷寂,却并不显得容颜憔悴,反而带出一分红尘流转的绝色艳光。
    “朕,要册封你为皇后。”本该深深迷醉的目光,却带了一抹冷冽的刀光,还有那寻常人看不到的深渊里,深深的绝望与怨恨。
    是啊,中宫皇后。那么,卿别,你的江皇后怎么办?我知道,这个皇后之位对于我,只是为了提醒我对你所做过的某一个承诺,关于方家的承诺。
    “臣妾有一不情之请。”她跪下,垂下眼帘,“臣妾不敢冒犯故皇后,请求依旧居于碧黎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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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求你,就算我求你。”方启济的声音嘶哑绝望地回荡在她耳边,“留下我们方家最后一点血脉,就算她,无法继承方家,也算方家的女儿。”
    “女子何用?上不得家谱的,又有什么意义把她留下?”她今日妆容严整间带了妖艳的风姿,说不出的耀眼,说不出的妖异。
    “清烟……不,皇后娘娘……”
    那坐在上首的女子还没换下朝服,一袭正式的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腰间佩了紫绶金章,和累累的玉器,象征皇后身份的凌云髻上珠光闪闪,一时竟然要耀花了人眼,配着凤冠,竟不是金银,而是纯粹的白玉,这张扬之中自有了一份从容淡定的气度。
    手边一卷册封诏书上,遒劲字迹。
    ——今册封贤妃渊氏夕颜,为中宫之主,与朕赞襄朝政,坐立双成,同立功德,共享富贵,为后宫之主。
    她神情间有些恍惚,这近乎祈求的语声里,她却好像已经置身事外。
    她一个半月之前,差一点流产,也许是为了安抚,也许是为了隐瞒,如今他终于给她这个名份——中宫。
    “你确实帮本宫保住了这个孩子,但然后呢?你觉得,你可能活得更久?”她抬起头,纱帘后那张精致的面容,显得似乎有些空洞与冷酷的苍白。
    “皇后娘娘。”
    她一抬手,森然截断,笑容迷离间,冷若寒冰:“如果你全家的命都攥在我手里,你又凭什么跟我讲条件,方启济,你是不是真的病糊涂了?”
    “皇后娘娘,臣知道,有一件事情,足够交换。”他忽然腰杆一挺,咬了咬牙,声音也蓦然间恢复了正常。
    “如果,你说的是我身子里那点毒的话,你可以省省了……”她蓦然抬手,动作极小却再清楚不过地打了一个手势,随即柳眉一沉,“秦怀月妄图谋害皇嗣,有目共睹,方先生不需要再拉什么人来趟这趟浑水。”
    确实,这是一场浑水,方二爷。我们都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从这样的乱局里抽身,我本以为我可以避免方家的浩劫,可是……
    也许,有人会说,这就是天意。
    对,天意,不是上天之意,而是,天子之意。
    既然他渊世离打定主意要让无事化小,小事化大,那我们也许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里做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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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一年之后,一个平凡的午后。
    依旧是二人对坐,而身边并无侍女。
    “凌儿要周岁了吧。”渊世离手中执一枚黑玉的棋子,轻敲着棋盘。
    “嗯,貌似是快了。”对面那做了一年皇后的女子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性子,只是加了些闲散的劲头。
    “颜儿,你可跟这孩子不亲。”渊世离的眼光转到夕颜修长的指间所扣的白玉棋子,口中却问着这样的问题。
    “是么?”夕颜似乎对此漫不经心,只是盯着棋局,终于落下一子,于是又拈起一枚棋子来,在指尖轻轻旋转。
    “颜儿,我现在说的可是你的儿子。”
    “也是你的皇长子。”夕颜接口倒快。
    “颜儿,你当年为了生下这孩子,可差点丢了这条命!你怎么会跟他这么不亲近?”渊世离的口气淡淡的,夕颜却已经分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氛。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夕颜毫不避讳,“再说,有你要斩首那方家的十族的冤魂在,我留一口气就不错了。”略一正色,她抬头的时候,眼神依旧望向他的眼眸深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夕颜自顾尚且不暇,不敢,不,是也不能,渡这天下……”
    “颜儿,是我连累了你,也许是人家说的,‘命克嫡妻’,这罪过,注定连累了你。”渊世离将棋子放下。
    “这又如何。”她只是恍惚地叹息,“也许,我只是想行为世范,叫人看一看一个深宫女子当如何防止外戚专权。”
    “外戚?”渊世离似乎有些忍俊不禁了,“柳云阁?”
    “用不着那样子,我哪能不知道你心里头冷笑着呢?”夕颜蹙眉看那棋局,再抬头看面前的帝王,“卿别,你明察秋毫,自然明白我当年请皇上赐死柳云阁的用意。”脸色一肃,渊夕颜已经挺直了腰板。
    “你说吧。”
    “我不希望,凌儿会利用我的不舍,变成一个只会躲在母亲裙子后面,躲避一切责任的无能的储君。”
    她的面容在那一刻忽然变得冷峻而严厉,如同千年的寒冰,扫尽了柔和的线条。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他揽起她的腰,静静地望着那双蓝紫色的凤眼。
    ——“秦怀月对皇嗣图谋不轨,意图毒害未成,则行巫蛊之事,诅咒皇嗣,鸿佑七年仲夏望日,赐鸩酒自尽,玉牒除名。”
    “东州览郡方家,久有不臣之心,借入宫之际,勾结后宫,犯上谋图毒害皇后渊氏,以致皇嗣早产,皇后命悬一线,蒙皇天保佑,方得转危为安。鸿佑八年仲夏,将方门十族入狱,秋后处斩。”
    秘密的刑场上,方家,这个显赫的杏林名门的鲜血,染透了他们脚下的土地。
    “东州朗郡东方氏,其家百年以来,教书育人,声名显赫于东州,上达于天听;东方氏越然,于此次告发逆贼,居功至伟,数功并赏之,著破格加封从三品开国靖宁侯。”
    ——赏赏罚罚,有来头的,没来头的,皇帝的旨意之下,在那个时候,我亲眼所见那每一个字。而后来,在这个问题的后续上,在史书上留下的关于这一场巨大的变故的记载,却已经和这个事实有太多的区别。
    没换的人,换了的事由和事件,一切成了一团乱麻,没人再追究真相。
    当然,这都是太久以后的事情,而并不是很久以后,我恍惚地想起,他那一日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时候所说过的话:“不臣者,人神共弃。”
    我最终不臣,却也是被你所逼——卿别,这本来就不是旁人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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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佑八年(天和历727年),仲秋(8月)】
    “娘娘,皇后娘娘来了。”仪宁宫中平日便早些熄灭灯火,如今正准备熄灯,那门外的侍女蓦然间看见那辇上的女子,惶然下跪,连通报的声音都发了抖。
    “素锦姐姐,我是夕颜。”从凤辇上下来的女子站在门口,却跪了下来。
    “娘娘不可!”慌慌张张,那看门的侍女竟然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这一句。
    “别惊动你们家皇后主子,叫个主事的出来,我问几句话就是。”夕颜站起身来,一口一个“皇后”,纵使是江皇后没有被废黜之前,也少有人用如此敬意。
    “奴婢清秋,见过皇后娘娘。”一个服饰上品秩高些的宫女出了门来,恭恭敬敬地给渊夕颜行礼。
    “清秋姑姑请起。”渊夕颜虚扶一把,“姑姑看哪里方便,我问几句话就走。”
    “奴婢惶恐,”清秋又跪了下去,渊夕颜却语气寥落地叹了口气:“说什么呢,在夕颜心里头,只有你们这位主子,夕颜托大,称一声素锦姐姐的,只有你们这位主子才是真正的皇后娘娘。”
    “娘娘的恩德,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清秋被渊夕颜扶住,一时没法子再下跪行礼,只得作罢。
    “夕颜未入宫闱之前,姑姑大概是知道的,流落在外所以学过医术,你们家娘娘是个什么情状,说与我听听,若是能救,我自当尽力。”
    “娘娘,我们家主子近来想来能好些,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总是担心。”
    “皇后娘娘,”一个小宫女匆匆下拜,“我们家主子说是请皇后娘娘进去呢。”
    渊夕颜叹了一口气,走进了仪宁宫。
    灯影幢幢间,她不看殿内陈设,不看那帘后女子,只是在罗床边坐下,右手三指探出,扣在那一只苍白消瘦的女子的桡动脉上。
    “素锦姐姐,夕颜斗胆,问一句您近况如何。”渊夕颜凝神切脉,是做郎中的娴熟手法,低低地问那帘后女子,也正是合了“问诊”的要义。
    “我们家主子只是偶尔有些咳嗽罢了,倒没有什么大的不适,这么些年主子一向这个样子……”清秋在一旁道。
    “请娘娘自己说吧,我们姐妹都是女子,没什么忌讳的。”渊夕颜淡淡抬眼。
    “不错,”那声音有些虚弱,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我这么些年咳嗽的顽症也习惯了,只是近来月事不准,而且冷汗淋漓夜里睡得也不踏实,醒过来就四肢酸软、体力不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想来只是……”
    “是,姐姐说的不错,您只是心思郁结,多宽宽心就好了。”渊夕颜的手已经收了回来,神色平静地安慰道,“妹妹也不给姐姐开方子,不然这擅用药物就麻烦了,姐姐好好休养就是。”
    起身,她的身影有些萧索的意味,但没有人问出口,秘密,只在一个人的心里。
    “听说,你方才去了仪宁宫,为什么不开方子?”站在她自己的宫殿之前的男子,对那夜色下走来的女子伸出手来。
    “夕颜对素锦姐姐说了,姐姐只是心思郁闷,没什么大碍。”她低下头去,“卿别,咱们进去。”
    有些事情,我知道也就罢了,何必让你知道。
    江绮霞的脉象很怪,两寸部短涩,两关部弦,两尺部洪滑。①关部对的是肝胆,关脉弦,肝火旺盛,而如今仲秋,秋属金,肝属木,金能克木是众所周知,所以按着常理,这秋季不该有如此亢盛的弦脉,这肝火受着克制还如此旺盛,如此一来,必然损耗阴液;再看那尺部脉,对的是肾,尺脉洪滑,则肾中元阴亏耗,元阳偏亢;最后是那寸部脉象,对的是心、肺,寸脉短涩,肺本是水之上源,如此精气亏损,如何滋养肾中的元阴?
    邪火旺盛而真阴耗竭啊。
    这咳嗽的病症不同于从前,乃是真阴衰竭的征兆,所谓“阴虚则病,阴绝则死”,这无药可医的状况,纵然我渊夕颜曾经读多少医书,也只能知道来年二月春时,木旺,则她定然会病情加重而死。
    这就是无奈,医者的无奈,也是我初遇方吟风的时候,他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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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① 这是世传明朝名医钱一奎诊过的一个病例,据说是一个青楼女子的脉象,在这里我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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