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天气一日寒似一日，身处湖心小筑的谢晋在殿内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与其说是大殿的门隔绝了外来的寒气，倒不如说是云锦在这一栋一栋回字楼里布下了阵法，令这里永远都保持着如夏的温暖。
    相比于前几日两人每天腻在一起互诉衷肠，聊得忘了时间，常常整宿整宿不睡，云锦这几日精神头似乎不大好，一直嗜睡着，睡着了就连外面打雷下雨也吵不醒。谢晋就趁他睡着的这段时间，把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走遍，每一处角落都看遍了，发现了许多令人惊喜的意外。
    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存放各种物品的。朱漆色的大箱子上叠着不同大小的小匣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堆得有半堵墙那么高。
    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没有落灰，看样子这里经常打扫。虽然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翻阅他的东西很不礼貌，但她想，自己早就没礼貌太多次了，他经常已经不会再介意了。何况，他从来都不会生她的气，这次应该也没关系。
    她就从最上面的匣子开始看起，一个个打开过去，发现了许多莫名奇妙的东西，像是烧残的半张符纸烟灰、被水泡的看不清符咒的纸船之类的。虽然她能勉强认出这些都是她曾经废弃的东西，但还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收集的。
    就好像，他一直在偷偷跟着她似的，悄悄收集了她遗落的每一样物品。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独自面对着这些“废物”黯然神伤。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心中默念了几声“冷静”。
    这要是换了旁人，一定会被她骂“变态”，但是他是例外，她不想用任何恶意的情绪去思考跟他有关的所有事。
    因为他是云哥哥，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是旁人都比不了的。面对他，所有理性和规则都可以抛诸脑后。
    这是她对他独有的信任。他对她，亦如是。
    她平稳了一下心态，又继续看下去，陆陆续续又发现了自己当年那些歪七扭八的字帖，上面跟着他主笔的批注和鼓励。还有已经翻烂发黄被虫蛀得破破烂烂的书本，每一页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补好了，完整如新，每一本都藏着珍贵的回忆。
    她快速地翻阅着，昔日相处的点滴也在脑中快速浮现着，像是脑中铺开了一张巨大的画卷。
    突然，一张极为突兀的小纸片出现在了眼前，它夹在书页中，小小的，是她之前上课走神儿时画的。
    上面画的是——她瞪大了眼睛，顿时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
    她那个时候经常偷画云锦，怕被发现，每次都是夹在课本里。后来课本学完以后，就丢在家里的柜子里，久而久之就忘了这回事。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却都在云锦这里，也就是说他应该都看过了，那么他……
    现在去想他到底何时知道她心思的，也没有必要了。自己还去纠结这个干嘛呢，在他面前丢人的事也不是一两件了，不过被他知道了心意罢了，自己都已经有那么热烈的表白了，还差被他知道这个？她拨浪鼓似的甩了甩头，想要甩掉那股子羞耻感。
    云锦当年怎么看，都跟大多数“迂腐又古板”的夫子没什么两样。当夫子知道自己的弟子对自己怀有崇敬以外的私心时，又是怎么看她的呢？他会不会觉得很恶心，很不为天理所容，所以他才渐渐疏远了她。
    从他当时一系列的反应来看，这个可能是极大的。毕竟，他选择上京赶考的事，只告知了村长，却对她闭口不提。他当时也许是打算就那么结束两个人之间的“孽缘”吧。
    如果没有她一路追去雪山，救下他的命，他们之间的缘分应该在那一世就结束了。
    可她偏偏是个不省心的孩子，不仅追去了，还舍命相护。有这层恩情在，是个人都会很容易动容吧。
    他那样矜持自守的人，要不是自己“厚颜无耻”地追上去，恐怕也不会方寸大乱，生出这种伦理纲常所不容的私情来。他一定也做了很多思想斗争，才终于接受了自己这种“龌龊”的想法。
    要是以他们当年的凡人身份，想要跨越师徒这层壁障，走到一起，一定会面对世俗的挑战，可能需要放弃所有也不一定能得圆满。
    但如今，所有的顾虑和担忧都不复存在了。她只想好好地跟他在一起相处，弥补当年所有的遗憾。
    她又打开了最下面的一个箱子。那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放着的也是书。
    箱子里面意外地并没有塞得满满的，而是仅有一个锁起来的小匣子和一本薄薄的书皮没有任何标记的册子。
    册子翻开以后，里面像是一封又一封的信、家书之类的内容，笔迹是他的。
    “死亡后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生的意志，后来我才发现我想错了。此刻我想活下去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在昆仑山上的时候，大火席卷了所有的一切，我闻到了妖兽被烧焦的糊腥味儿，那种味道令人作呕。它们刚才还在对着我的胳膊和腿大快朵颐，试图掏空我的身体，但是很快它们也迎来了死亡。我自己也被烧焦了，眼睛很快就看不见了，浓烟吸入肺腑，几乎要呛死。而小晋就在我面前消失了，她走得如此决绝，甚至不曾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个时候，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极大的痛苦和委屈。还想再见她一次，还想再看到她，为什么不可以呢。修道之人常说天命所至，任何人都不可以避开。倘若是真的如此，我云锦此生又做错过什么，要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对待。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我在一个六界之外的缝隙里躺了三个月，醒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居然复活了。现在的我，似乎不是凡人，没有心跳也没有脉搏，除了体内还流淌着类似人类的血液以外，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怪物了。但是活着总比死了好。至少我还存留在这个世上。但我已经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这副样子无论谁见了都会害怕。虽然我很想马上就去找小晋，不过还是等我把躯体补好再说吧。”
    “六个月，我拼尽了全力将自己修补成云锦该有的样子，就是想尽快见到小晋。她已经成了我活着的唯一希望，再见不到她我会发疯的。这六个月里，我除了养伤以外，还去了村子里带走了她曾经的旧物，聊以慰藉。不知道，换了命以后，她有没有如愿以偿修仙成功。修仙以后她过得好不好呢？经过几番查探，我得知她如今拜在桃李仙人门下，便悄悄潜入了山中。我现在已经不是凡人了，如果贸然现身，被桃李仙人发现，或许会给她带来麻烦。我还是得想办法偷偷跟她见一面就好，哪怕见不了面只是远远看她也行。”
    “我看到小晋跟一个黑熊精在一起，但是二人并无任何亲昵行为，顿觉松了口气。但是他们俩似乎在密谋什么，我有些不放心，便跟过去偷听了，这才知道二人在商议盗取姻缘果的事。他们打算在蟠桃盛会的时候动手，到时候仙人们前去赴宴，姻缘树周围的守备会比较松懈，最适合下手。我看到小晋兴致勃勃的样子，心都凉了半截。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去偷姻缘果呢？莫非，她喜欢上别人了？否则她要姻缘果做什么呢。”
    谢晋看到这里，才知道这些年究竟错过了多少可以相认的机会。她从没想过，原来早从那个时候开始，云锦就已经回来找她了。
    世上有情人最大的悲哀也许不是求不得，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爱上他人。
    由于缺失了那段记忆，她也不确定自己当时盗取姻缘果的初衷是什么，所以对于云锦担心的事她也无法心安理得。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便赶紧又往后翻了翻。
    “……简直荒谬至极！我真是天底下头号痴人，居然会相信一个女娃娃所谓的真心。一个才十几岁，心性都不定的孩子哪儿知道真心的可贵。她今朝可以舍命为我，明日又可以为了获得他人的真心而冒险去盗姻缘果。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真心，可以分给很多人。而我，恐怕早就被她遗忘了吧。只有我还在痴痴地等她想起我，殊不知她早就已经移情于别人。虽然换命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是我现在却不甘心了。死里逃生回来，并不满足于只是见她一面，我还想要更多，包括占有她。我不会让她跟其他人在一起的，绝对不可以！”
    “我已经搞清楚自己现在是个游魔了，我可以轻松出入魔界妖界，而不受拘束。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拿到姻缘果，跟别人双宿双栖，我做不到。所以我必须采用一点卑劣的法子，把她永远地留在我身边。想想看，有什么事情是只有我才能做到而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那大概是游魔所特有的能够消化煞气的本事。魔界的煞气对于仙妖凡三界，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伤害，只有游魔无碍。假如我想个办法把煞气引渡到她体内，她为了活下去，就只能永远地依赖我了。她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谢晋瞪大了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打得措手不及。她只能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一串一串越来越疯魔的文字，心中的悲哀已经大过了愤怒。
    原来这就是他说得做出了无法挽回且难以饶恕自己的过错。也是他想要陈明，但是被她拒绝的事。
    他之所以会以沉畔的身份一直陪在她身边而不跟她相认，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无颜面对她。他不敢让她知道，他才是她心魔的根源。
    “小晋，我知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一定很难过，很难过再一次相信了我这么卑劣的人。我根本不值得你的信任对不对？当初写下这些心事，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我不敢亲口当着你的面讲出来。但是你需要知道真相。修成游魔之后，我用了很长的时间遍寻关于游魔的资料，后来才发现，尽管世人都认为游魔无懈可击，但它并非毫无弱点。游魔若是煞气吸收过多，就会出现类似中毒的迹象，进而陷入昏睡之中。它们可能需要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消化掉这些毒素，才能重新苏醒过来。也或许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也很后悔。虽然我可以帮你清除煞气，但我还是让你体会到了跟我当年一样的痛苦。我不求你可以原谅我，只是想在临别之前送你最后一份礼物。”
    “我知道你有意放弃修仙，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可能会沉睡很久，也可能不会再醒过来。这就意味着我没法再保护你了。我想把我的妖仆留给你，只要它活着，每一世都会藏在你身边保护的。匣子里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打开看看吧，愿你达成所愿。”
    谢晋丢下册子，连礼物都没看一眼，就仓皇地朝外跑去。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必须跑快一点，要不然回去就见不到云锦了。
    这个人都过了几百年，还是老样子，每次要分别总是事后才让她知道。这个坏习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
    她不想要什么礼物，也不要妖仆，只要他能陪在她身边。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愿望，他都不能满足她了么。
    如果他要睡，她就守在他身边等着他。百年千年还是万年，她虽然每一次轮回都会忘记前世发生的所有事，但是有妖仆的存在，就会提醒她云锦这个人曾经在她生命里出现过。即使忘记了也可以重新建立起记忆，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回去，就见云锦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脸色煞白地坐在榻上，对着她甜甜一笑。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双手紧紧地雇主，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这一切呢？如果我在你昏睡以前没有发现，你打算怎么做？找个地方躲起来让我永远都找不到你？”
    “小晋，你一点都不为我所犯下的错生气吗？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云锦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随时都还会睡着。
    “你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都会有七情六欲的，我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你想我生气，跟你吵架，你就快点醒过来。不然凡人的一世真的很短暂，我下辈子要是爱上别人了，你就……后悔去吧。”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重重落下一吻。随后又蜻蜓点水地沿着他的脸一路吻到了脖颈，似乎在确认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什么分、身。
    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唇齿相依，互相汲取着对方的温暖。
    云锦的吻要比她更热烈，亲的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她红着脸颊，迷离地望着他，问道：“你预计要昏迷多久？”
    他摇了摇头，茫然答道：“我不知道。关于游魔的研究很少，所以并不确定。你要是喜欢这里，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来，阿鱼也就是我的妖仆，已经得了我的嘱托，以后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的。但是我不想让你等着我，如果以后你真的爱上别人，那便去爱吧。凡人虽然没有永恒的生命，但有爱恨的权利不是吗？我不能连你的权利都剥夺了。”
    “还说梦话呢，看来还没睡醒。”谢晋气呼呼地捏住他的脸腮，轻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这一次，云锦没有回应她。他只是眨了眨疲惫的双眼，勉强撑起一个笑来：“小晋，我说得都是真心的。此刻你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以后你会喜欢谁，那是你的自由，我没有资格绑架你的自由。”
    谢晋感觉搂着自己腰的那双手似乎在逐渐泄力，她惊恐地发现云锦的四肢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变得透明起来，就像是要消失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你发誓你一定会回来。”她锤着他的胸膛。
    云锦笑了笑，道：“游魔本就游离于六界之外，陷入昏睡的时候，会回到一个六界之外的缝隙，那里只有游魔可以出入。我刚复活的时候就是在那里醒来的。现在要昏睡了，自然是回到那里。死了的话，也会回到那里。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
    说话间，他的脖子也几近透明，只剩下一颗头颅很诡异地躺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谢晋想也没想，就俯身下去，吻上了已经冰凉地没什么温度的唇，然后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榻上须臾之间就剩下了她一个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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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锦离开以后，谢晋抱着腿在榻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但是他们明明才相处了不到七天。重聚如此短暂，分别却如此漫长。回想起她刚苏醒过来时，到处都找不到他，或许那个时候他本来的打算是不见她，直接昏睡吧。
    他为她多留了七天，短则短矣，也已经弥足珍贵了。
    妖仆阿鱼鬼魅一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双手奉上了那份被她忽视的礼物，恭敬道：“主人临走前特意嘱咐，一定要将这份礼物交给谢姑娘。”
    谢晋木然地望着匣子上那枚袖珍的铜锁，心想，他临走前会送她什么呢。他连整个幻境都送给了她，如此大的手笔，还有什么礼物要比幻境还要珍贵吗？
    “无须钥匙。这个锁只是主人布下的阵法，这世上只有您一人可以开启。”
    谢晋接了过去，那只铜锁果然自动弹开了。她本来是没有心思看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可是妖仆上赶着给她送来了，又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打开盒子的一瞬，里面那个流光溢彩的物什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眶又是一阵酸胀。
    居然是姻缘果。他居然送她姻缘果。
    好啊，真是太好了，他可真是善解人意，为了让她忘了他，居然送她姻缘果，这就等同于说，她可以随意去喜欢别人而不必再等他了。
    可是，他这到底是算豁达还是卑微呢。真的喜欢一个人，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爱上别人吗？他们之间始终有一个疙瘩没有解开，那就是当初她什么会想要姻缘果。现在的她已经不在意当时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了，可他还在介意，而且非常介意。
    也许是她，忽略了他的感受吧。她以为，他不问就是不想知道。其实，他嫉妒地很。
    哼，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她咬牙切齿地将盒子合上，随手又丢给了阿鱼，吩咐道：“我暂时用不着，你先替我收着吧，等我想用了再来找你拿。”
    阿鱼应下。
    “我还有一个交代，以后我每一次轮回转世，你都要在我成年以后第一时间出现，将云锦的事讲一遍给我听。千万不可以忘记。”
    “这……”阿鱼有些为难。主人只是吩咐它守在谢姑娘身边保护她，可它要是做了多余的事，主人日后怪罪起来可怎么办。它实在不敢自作主张。
    “难道你的主人吩咐的不是他走以后，你要像之前为他卖命那样为我卖命吗？”
    “是这样，不过……”阿鱼无从反驳，觉得她那么说也没错。
    “那就行啦，我说什么你就照做好了。”谢晋从榻上下来，望着外头明媚的日光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暂时不去想云锦离开这件事带给她的伤痛。
    她始终相信，终有一日他还会回来的，一定。
    在此之前，她不会自怨自艾，终日活在痛苦之中，她会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作者闲话：

    正文完结，还有几篇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