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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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榻客栈,众人因白日赶路疲倦,用过膳后便各自回屋休息。初秋时分,来往旅人不算多,倒是清净了不少,整座客栈,除了听到后厨忙活的烧火劈柴的声响以外,便再无嘈杂之音。跑堂的小二也算勤快,夜间给他们添过两次茶水,又分别询问是否要热水沐浴。
其他几个房间都静悄悄的,谢晋也没了串门的心思,在房内沐浴后,落了门锁,拿出两本天书,对着烛火理了理头绪。
第一本,是她在云来镇时从一个叫花子手中偶然所得。也正是那叫花子告诉她,天书共有八本,其余几本若得机缘也会在合适的时机遇到。靠着这本的指引,她在蜀郡收服了玉公子,积了一处功德。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只要她跟着天书的指引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项任务,完成历劫是迟早的事。
江宁遇到痴夷的这次,却又让她产生了些许不确定。天书当时明明下达了指示,告诫她救人亦是渡己,意在让她去解决痴夷一事。可在她真正跟痴夷对上的时候,却没有再收到任何指点。山崩地裂之下,她连自保都做不到,更遑论收服妖物了。倘若当时沉焱不在那里,他们几个怕是在劫难逃。
摩挲着那页被她撕下去的地方剩余的纸茬儿,她感到有些脑中混沌,缓缓闭上了双眼。
耳边恍若响起了悠远而沉闷的钟声,潮水一般的旧忆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脚下,她所踩着的地方已经不是客栈的地板了,而是积了水的青石阶。她抬头望去,正见自己处于一片深山老林之中,背着篓拾级而上。这里是哪儿,她再清楚不过了。
“师父……”她意识到这是哪儿之后,胸腔内顿时有一股热流充盈了全身,兴奋不已。没想到此番入梦,回到的居然是这里,这个她一直害怕想起但又满含遗憾的地方。
——冯虚宫
她满心雀跃起来,浑身充满了力气,快步向上行进,很快便登顶,瞧见了刚才敲响大钟的那个人。穿着黑底白衣道袍的五师兄怀远远远地见她来,朝她挥手,喊道:“小师妹,今天回来的太晚了,再晚点,饭都抢没了!”
“我知道!今天吃烧鹅腿!”她高声回应,快步朝他跑了过去。怀远撑过一把纸伞到她头顶,伸手揽过她的背篓,掂了掂,笑道:“今天收获不错啊,这么多草药,能练出不少丹药。你出门怎么连把伞都不带?这衣服淋湿了又得洗,后院那水缸我看已经空了,赶明儿等我早起给你挑两担回来。”
他伸手拂了拂她头发上挂着的雨丝,却见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眼眶微红。今儿个这是怎么了,换了往日早就躲开了,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也没嫌他唠叨。
“咋了?被谁欺负了?怎么一副想哭的样子?”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这丫头,平日里对他们几个师兄弟可冷了,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姿态。
谢晋摇了摇头,将泪水忍了回去,上前挽住他的胳膊:“没有,你看错了,我那是被雨淋得。”
“那就好,你这丫头看起来也不像会被人欺负的样子。”怀远对她突然的亲昵虽然有些不适应,但是也没多想,只是与她一并走着,纸伞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倾斜:“再过几日就是中元节了,大家伙儿都要回家省亲,只有你没处可去。你就在山上陪着师父吧,我临走前会把那几口大缸挑满的,你省着点儿用,能捱到我们回来。听见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一低头不经意地瞥见他手腕上那串编着玛瑙石的红丝线,顿时脑子“嗡”地震了一下。
原来她梦回的时间点,居然是那件事不久之前的中元节。这次中元节过后,没出三日的功夫,便有妖邪在深夜里破开了冯虚宫结界,一路冲上了山,到处斩杀屠戮山中弟子。冯虚宫弟子并非等闲之辈,岂会任人鱼肉,待反应过来立马与妖邪厮杀。但是这场战役,妖邪却更像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他们骑着妖兽一路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少弟子在临死前还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被妖兽群起而啃噬,四肢残骸分裂各处,惨不忍睹。
而她,是冯虚宫灭门役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也不知得了什么机缘,飞升为仙。自此阴阳两隔,她的师父师兄们都入了凡界轮回,而她却孤零零地继续着修行之旅。
往事不可追。这些事如今再想起来,除了遗憾不剩别的了。
见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手,怀远知道她定是看见自己腕间的定情信物了,便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露出来,伸过去给她看:“本想着等中元节回来以后再告诉大家的,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我也不瞒着你了。我,要还俗了。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给我的定情信物。这次中元节回去,我便要定下成亲的日子。”
谢晋悲从中来,心想如果冯虚宫没有被灭门,五师兄没有死,在那一世,他本应该好好地还了俗回去陪他的娘子吧。“你可是跟师父说过了?”她掩去眼中的悲伤。
“那当然。”怀远将袖子放下,“这么大的事,师父定是第一个知道。而你是第二个,先别告诉七师弟他们。我在冯虚宫待了也有十年了,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天资愚笨,于修行一事上毫无天赋,所以想着就不继续浪费时间了,还是早些去过普通人的日子,空出来的位子也好留给有天赋的师弟们。”
“五师兄能得此良缘,小晋自然也为你感到高兴。只是,这等事,你怎么好瞒我们这么久?这位嫂嫂肯定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吧?你居然能金屋藏娇这么多年……”她伸出拳头在他肩膀上狠狠捣了一拳,抱怨着。
那一世,中元节后,师父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宣布这件事。大家都没有意料到,因而虽是惊喜过望,但却也毫无准备,连份儿像样的贺礼也拿不出来。虽然大家之后都商量着,要下山去喝怀远的喜酒,但是到头来,喜事却变成了丧事,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这,有什么可提前说的呀。”怀远就知道他们听了会是这种反应,忙辩解道:“虽是喜事一桩,可我毕竟背弃了修仙,算是半途而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告诉你们。只好,一拖再拖,临走前拜托师父交代一下,也算郑重其事地告别。”
“那你再多跟我讲讲,嫂嫂美吗?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一世,谢晋无缘得见怀远的妻子,她其实对那个女子充满了兴趣。
五师兄怀远,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在修仙一事上并无天赋,但他毅力却比其他人都强。八岁便拜入冯虚宫,其后整整十二年勤奋刻苦,终于在要还俗之际临近金丹期。虽然师父不说,但谢晋知道以他的天赋可能这辈子也破不了金丹了。而这个横空出世的嫂嫂,却能让她这个如果武痴一样的师兄“迷途知返”,果断放弃没有结果的修行,绝对算得上一位妙人。
“她嘛。”怀远想到脑海中那个女子温婉的面庞,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们和师父,我最相信的人,也是我最依赖的人。我与她本是青梅竹马,八岁的时候我踏上求仙之路,她便顶着压力等了我十二年。直到去年我回去省亲,发现她还没有嫁人,心里还有我之后,我才下了这个决定,我要娶她。”
谢晋也笑了,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想去喝你的的喜酒,亲眼看看这位嫂嫂的芳容。不止是我,师兄师弟们若是知道了,肯定也都吵吵着要去呢。”
“当然可以,怎么不可以?师父总不至于连一天的假都不给你吧。你们要是都能来,我自然是开心的。我跟芸娘也希望得到大家的见证。”怀远低头,望着手腕上的红丝线,目光柔和起来,仿佛在看芸娘一般。
“那师兄想要什么样的贺礼?”谢晋仰起头,盯着亭台的斗拱一角,陷入了沉思:“玛瑙玉石这种,三师兄家是开典当铺子的,我感觉他会送;古董字画嘛,七师弟是大学士的旁系曾孙,他家的收藏应该也是颇丰。值钱的东西我再怎么送也比不过他们,只能拼心意了。可你如今才告诉我,距离中元节只剩了三天不到,你让我上哪儿准备去?”
没有人回答她,仿佛她在自问自答一般。
“五师兄?”她回过头去,却见四下空无一人,只留了一把纸伞在那里。
山林间,依然是一层又一层的雨雾,像织了一层薄纱,将她掩在其中。她慌了,追出亭子,连滚带爬地沿着来时的路一点点找回去,却惊异地发现,地上只有她的一串脚印。难道说,方才的种种都是她幻想出来的,五师兄根本就没出现过?
“五师兄!五师兄。”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又一声,回应她的却只有山林间她自己的回声。
梦始终是梦,他们终是回不来了。她抬起头来,雨雾落进了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天空中,一道惊雷骤然炸响,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须臾之间,腾挪转瞬,周围的世界仿佛扭曲变形,将她卷入其中。再睁开眼睛,她依然又回到了客栈里,依然保持着扒在桌上的姿势,面前是空白一片的天书。
烛火晃动了一下,眼前灰暗的光线提醒着她,梦已经醒了。
“臭丫头,你怎么了?”鲶鱼从包袱里爬出来,见她神情凄楚。
“刚刚我好想做了个梦。”谢晋想起了什么,盯着桌上的烛台,见那截烛台烧得到了底,蜡泪都滴了一堆,才知道自己只是昏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梦里的那些,是她过去的记忆么。似乎是,也似乎不是。像那样采完草药爬山回去的途中,碰见怀远在敲钟的画面有很多,几乎是以前常常发生而她又总是忽略掉的。区别只在于,她当时的性子孤冷,并不与师兄师弟过于亲近,算不得什么乖巧可人的小师妹。所以,对怀远残留的记忆,仅仅只有两处。一处是,中元节后,他要还俗离开师门,师父当众宣布此事;另一处则是,妖邪闯入师门大肆屠杀弟子的时候,师兄掩护他们几个师弟师妹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
而这次入梦,很明显是如今的她在面对昔日的怀远才会表现出来的亲近与乖巧。所以不完全算是她以前的记忆。
“我觉得刚刚有些不对劲。”鲶鱼趴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嘟囔道。
“刚刚不只是你,就连我都睡过去了,想起来以前发生的很多事。这总归不可能是巧合。而且我虽然修为尽废,但也能感觉到残存的一息能量的波动——刚刚可能有人施了咒术也说不准。”
谢晋当即抓起一张符纸,草草勾勒几笔,随后抛向空中,道:“破!”
符纸缓缓烧尽了,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化作黑灰落了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难道是她想多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最近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才总是胡思乱想。只是经刚刚那一梦,她算是彻底清醒了,毫无困意之下又怎能安然入睡?看外头天色,距离破晓还有两三个时辰,便又拿出之前在江宁买的纸,练习起折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