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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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个时辰须臾,夜便悄然退去。云霭遮住了缓缓升起的太阳,却遮不住今日的大好天色。谢晋回去以后,便一个人在厨房捣鼓了许久,终于赶在众人晨起时做好了一大锅醒酒汤。
慕容磊本来最喜赖床,从前还在蜀郡府邸时,每每要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旷了私塾的课那都是常有的事。如今跟着谢晋在外头奔波了这么多天,竟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日头方一照进屋子,他就提着裤子往茅厕跑。
谢晋把碗在石桌上摆好,一人给他们盛了一碗。过了不久,沉苏梳妆好,便也出来帮她的忙了。两女搭配,干活不累。
不多时,沉帆也醒了过来,见师姐和她都在院中忙碌,便也赶紧洗漱了以后乖乖坐下喝汤。“昨夜真是喝大了,我的脑袋到现在还疼。”他用手轻轻敲了敲头侧,感觉内里有根弦绷得紧,睡了这许久也不见好,“唔,这醒酒汤的味道不错,跟我们之前在飞鸿宫喝到的一样,是师姐跟谢姑娘一起做的吗?”
沉苏看了他一眼,淡淡摇了摇头:“我醒的时候谢姑娘已经在后厨忙上了。这配方或许是你大师兄告诉她的。”
见这俩人齐齐看着她,谢晋也不瞒着:“猜对了。沉大哥昨晚根本就没睡,今早天不亮就起来把地扫了,又把墙角下那些竹叶收拾起来生火。我就跟他请教了一下你们喝汤的喜好,知道你不爱喝苦的,特意往里面加了不少糖,你可不能再挑剔了。”
“那他人呢?他喝过了?我看他床铺那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似乎走了有一阵了。”沉帆疑惑他师兄起这么早是去哪儿了呢,昨晚师兄明明也喝了酒,却也只睡了这么一点时间,都不困么。
“沉大哥说命案虽然结了,但是他跟林捕快聊了以后,却感到此案实在蹊跷,有些不放心便去城里再探查是否还有其他妖气,这才一大早便出门了。他昨夜没有喝醉,早上看着状态也好,醒酒汤喝过一碗便离开了。这些你就敞开了喝吧。”
师兄可真是个爱操心的命,沉帆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忍不住称赞道:“味道果真不错,谢姑娘有心了。”
“那师兄可有说何时回来?”沉苏望着门外,似乎想出门寻人。
“大概正午,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谢晋若有所思,见她有些坐不住了,便提议:“若是苏姐姐想去寻他,我这里还有现成的追踪符。”
沉苏望着她伸过来的符纸,本来要接,后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不必了,等他回来以后我们就启程离开这里吧,趁着这段时间我也出去采买些物资。”
谈话间,慕容磊从茅厕出来了,有气无力地往这边走着,手还牢牢地捂着肚子。他今日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不仅换上了金色花纹的玉白锦袍,腰间还坠着一把桃木的折扇,还不止,头上那玉冠才醒目呢,令他比周围的人生生高出了一个头。只是头发梳得很乱,没有仆从跟着,这位大少爷连头发也摆不平,但一点不影响他想要变得骚包的心态。来了,便靠着沉苏坐下,安静地喝汤,一句话也不讲。
这家伙今天这是转性了,以往他只要醒着就叽叽喳喳个没完,现在居然这么安静。谢晋看着他,闻到他身上浓浓的牡丹花香,想来是澡豆留下的气味儿,再看他坐在沉苏旁边拿扇子给汤扇风,就全都懂了。
这家伙,莫不是真的对沉苏有意,故意地在她面前装谦谦君子吧。她想起昨夜他跟沉帆之间的醉话,他俩似乎打了什么赌来着,心里默默笑着。
转眼间,桌上摆着的十碗汤就只剩下了四碗。光是沉帆一人,就干掉了三碗,他仿佛渴极了,拼命地续,一碗接着一碗。谢晋真怕他把肚皮撑爆了,忙劝阻道:“沉帆师兄,你慢着点,没人跟你抢,锅里还有。我连捕快们的也做好了,他们待会儿就过来喝,我事先跟林捕快打过招呼了。”
“哦。”他喝汤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另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浑圆的肚子。他是真的有点撑了,只是为了表达自己对这汤的喜爱,才一口气喝了这么多。
“师姐,”声音一出,众人抬头望去,见沉焱不知何时居然爬到了树上。他们几个坐在院里,面对着敞开的房门,居然一个都没察觉?他的身形功法已经到了肉眼察觉不到的地步了。
他仍是穿着一身玄衣,只是头发绑带的颜色换成了墨蓝,跟他的乌发搭配在一起,就像是安静而又深远的夜空。见他手里拿着那柄星移宫的剑,谢晋已经猜到他要干嘛了。他的脸在逆光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目光却很直接是看向谢晋的:“我先去余杭还剑,你们可直接回星移宫不必来余杭,等我办完事自会回去。”
“阿焱,这次下山历练,师尊特意嘱咐过,让我们不要分开。你大师兄若是知道你有这个想法,也会不高兴的。”沉苏耐心劝说。
沉帆放下了碗,许久憋出来一个饱嗝,擦了擦嘴,对着逆光的身影喊道:“对啊,师兄,你怎么又想丢下我们单独行动?”
谢晋没好气地看着一旁还在傻乎乎喝汤的慕容磊,重重地叹了口气。沉焱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别人猜不到,她还猜不到么。还不就是想换个法子甩开她们。他一个人去送剑,让沉畔他们直接启程回飞鸿宫,为的不就是让她跟慕容磊没法跟着嘛。毕竟他们又不是飞鸿宫弟子,哪儿有跟着回去的道理。
昨晚在河畔,那番子掏心窝的话和主动示好还真是白给了。她一时间头疼起来,想着要是沉焱就这么不管不顾带着剑走了,似乎沉苏他们也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就此返回门派。那她还怎么仰仗这群人除妖,天书也不可能完成了。
“师姐,我意已决。自作主张的事若是师尊要怪罪,就等我回了门派再说吧。”转身之间,树杈间站着的人就消失了。
“哼,就知道耍帅,脾气还那么坏。那小胳膊小腿的,半点男子气概也没有。”慕容磊冷哼道。
谢晋扶额,有些心累。她可彻底没料到,这小子居然来了招釜底抽薪?这下可怎么是好。
“我去追他,一定把他追回来。”沉焱起身,不待众人反应,便往门外跑去。
“哎,阿帆,等等!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省心。”沉苏来不及阻止,只能任由另一个师弟也跑了。
谢晋黑了脸,坐在那里独自生着闷气。
“仙女姐姐莫生气,”身旁之人“划”地一声打开折扇,凑过来给她面上扇着风:“消消气,我爹说女人生气总是皱眉的话,会长皱纹的。”
沉苏见他献殷勤,峨眉微蹙,往旁边避了避。
“不过,你这样的美人儿就算长皱纹也比寻常女子要美,不碍事。”他嘿嘿笑道,越发凑得更近了。
“慕容公子的好意沉苏心灵了。不过,你该关心的人不是我。”她看向谢晋。
谢晋那头正烦心着呢,也没听见他俩在聊什么,直接回屋取了包袱出门去了。沉苏却以为她生了慕容磊的气,话便又重了几分:“三心二意可会凉了身边之人的心,望三思。”说罢,也离开院子了。
独留慕容磊一个人呆坐在那里,一头茫然,他这是怎么得罪她了?又凉了谁的心,真是好生奇怪。
还剩半碗醒酒汤没喝,再送至嘴边,竟凉了,方才那股子甘甜的味道变得有些发酸,入口也有些微苦,他便也弃了,回屋睡回笼觉去了。
出了捕快房,绕行几条街,便上了宽广的大路,直通闹市。谢晋燃了张追踪符,一路上健步如飞,也不知在赶什么。包袱里的鲶鱼发出阴恻恻的笑声,这时候还不忘嘲讽她一把:“昨夜是谁说得来着,信誓旦旦的,还我要让他爱上我。人家根本不给你这个机会。”
闹市之中,卖糖人的,卖泥偶的,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她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快速穿行而过。无论是街边酒馆传出来的醇香,还是铺子里胭脂水粉里那股子甜腻的香气,各种小食刚出炉时直钻鼻尖的浓香,都不能让她分神片刻。就连牵马的车与她擦肩而过,车轱辘不小心蹭到了她的鞋跟,她也顾不得在意。这要是换了以前,她肯定立马就会停下来擦干净。
“咱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你不会还不死心要去追那小子吧?”鲶鱼见她如此心急,以为她的梦还没醒。
“我还没疯。人家用的是移形换影,我区区一个凡人哪里追的上。”
“那你这是干什么去?”鲶鱼突然发现自己猜不懂她的想法了。
她走得气喘吁吁,最终停在了一处墨斋门口。追踪符落下的地方,店里站着的一个白衣公子正客气地与掌柜道别,付了钱将要出来。鲶鱼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顿时猜到了她的意图,钻回了包袱里等着看她表演。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又稳了稳气息,才抬步上台阶,正巧与要往外走的人打了个照面。
“谢姑娘?”来人显然没有意识到会在这里碰见她,颇为意外:“你怎么会来此处?”
看到他的脸,她有一瞬间紧张,但又很安心。谢晋望向他手中捧着的一两卷纸,很自觉地引出了话题:“沉大哥,好巧啊,你也来买符纸?等等我,我马上买了跟你一同回去。”
沉畔唇边起了笑意,看向她的目光暖暖的,像是天上的太阳一般只言片语就消融了她的坏心情:“既是要采购符纸,怎么早先我离开时不一起与我讲明呢?何故多跑这一趟?我一并买了带回去不是更好。”
“早上忙着熬醒酒汤,忘了。”她傻笑着打了个哈哈,短时间内也只能想到这个借口了。
“快去吧。可带了钱袋?”他不忘嘱咐道。
“带了。我很快!”她火速进了店,采购了一些纸,二人便一同抱着东西往回走。
江宁毕竟是个小地方,闹市也不大,店铺也少,还没等怎么逛就到了头。他们除了能买点纸以外,别的都只能等出了这里去到余杭再说了。
谢晋与他肩并肩走着,心思早就不知飘去了哪儿。身边之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几不可闻,但也不能完全忽略。因为这味道,跟他前世可是一模一样的。前世,他是她们镇上的教书先生,孩子们最喜欢围着他转,因为这个大哥哥身上香香的,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简直是古树村的万人迷。年轻有为,形貌昳丽,又是村里学识最多的,还不收一文钱免费教孩子们诗词,因其名字里带了个云字,大家都喜欢叫他云公子。没人知道云公子的父母是何人,只知道他是孤儿被遗弃在村里的,因而吃了百家饭长大与村民们关系很好。他在九岁那年便考中了乡试,得到举荐机会去更大的城市读书进一步考取秀才,可他拒绝了,坚持留在古树村教孩子们学习。
也许是因为她也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云公子总是对她比对其他孩子格外的好。她喜欢这个大哥哥说话时总是含着笑意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未受过任何委屈、任何不公,她在他身上看不到对这个尘世的任何不满。
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啊,可惜,他们之间却没有缘分。
本以为这张脸再也不会看到了。她抬起头,望着身边行走之人,心想,这一世他的归宿会是修仙吗?如果他修仙成功了,他们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呢。
“谢姑娘。”身边之人轻声唤她。
她回过神来,面前已然伸过来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刚捏好的时候上面还带着莹润的光泽。她动了动嘴唇,目光落在捏着木棍的那只指节分明的手上,又出了神。前世,她很喜欢这个东西,难道他还记得?
“从前,门派的师妹们总是吵着让我给她们带这个,想来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这些酸酸甜甜的又可爱的小玩意儿。你可喜欢?”头顶上,传来那人的温声细语。
又是一串糖葫芦递了过来,也是她曾经喜欢吃的。但他记得的,却不是跟她相关的那些过往。
她统统接下来,笑着道谢:“多谢沉大哥,我很喜欢。”
别再幻想了,前世的事他怎么可能还记得。不记得了才更好不是么,前尘终归是往事已去,他们之间也再无任何可能。她默默咬下一个糖葫芦,嚼了嚼,齿间顿时充满了甜酸。好吃是好吃,但没有儿时那么开心了,人始终是会变的。从前喜欢的,不代表现在也会喜欢。她又何必徒生那些无谓的烦恼呢。
见她安安静静地吃着,似是很喜欢,他脸上笑意越发深了。
二人走在闹市里,周遭吵吵闹闹的一切仿佛都跟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天地间,如同就只剩下这两个人。前尘的种种在她脑子里来来回回,上演了几百遍。那些,都是她不愿意再记起的,如今想来只觉得若是能未卜先知,那些事宁愿永远别发生。糖人,在嘴里慢慢化开,顺着喉咙流进去,甜到极致的尽头,却是无尽的苦涩。她眨了眨眼,清空了脑袋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来时才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回去的时候路似乎变长了,两个人走了许久也没到捕快房。要不是这里的街道各个笔直,没有弯子要绕,她险些以为他们迷路了。
是时候该说正事了。她清了清嗓子,对着身边的人道:“沉大哥,其实我……”
一辆马车突然疾驰而过,纷乱的蹄子扬起,踏在地上掀起一阵尘土。沉畔眼疾手快,将她拉入了怀中,为她遮挡着烟尘,二人躲到了路旁。
谢晋被他抱在怀里,周围的时间仿佛一瞬之间静止下来,静的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到。他抱她的力度不算太大,才没让两个人贴的太紧。饶是如此,也令她乱了心神。她微微抬头,望向他那双如深潭碧波一样的眼眸,心跳漏了半拍。
“事出紧急,唐突了姑娘。”沉畔放开了拉着她的手,二人也由此拉开了一段距离。
不唐突,这有什么可唐突的,他们之间做过的远远比现在多。她的脑子里胡乱地想着,嘴却已经先脑子一步,道:“不打紧。”
“方才你本来要说什么?”他低头询问。
谢晋定了定心神,这才想起自己跑出来的原意,不想竟耽误了这么久都没说出来。于是,她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一下沉焱擅自拿着星移宫的剑离开前往余杭的事。来时,在脑子里想了很多希望他们不要丢下他两个的话,如今话到嘴边却突然说不出来了。她脑子里乱乱的,突然就撒不出谎了。
也许是想起来了前尘旧事,面对着这张跟云公子一模一样的脸,才没法撒谎了吧。可眼前之人已经不是云公子了,他是飞鸿宫修仙弟子沉畔,在他眼里,她也只是云来镇谢家千金而已。
“沉大哥,能不能别丢下我跟慕容公子?”她咬了咬牙,还是讲出了这句话。如今这情形,已经不适合再拐弯抹角了,她需要尽快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意愿。
“当然,我答应过谢老爷,会照顾好你。”沉畔毫不犹豫地答道。
心中的大石落地了,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原来从他这边着手,一切会变得如此简单。又想到沉畔或许对她还有什么误会,便索性一并坦诚道:“其实,我跟慕容公子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什么私情。当初在蜀郡,他帮了我的忙,恳求我带他一同出来游历,见见世面。我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不过,我不好意思跟你们说,才出此下策。你不会怪我骗了你们吧?”
沉畔略一沉思,便知她说的下策是指的那封私奔的信。当初,沉焱说他们俩私奔了,他原是不信的。如今从她口中听到澄清,一切果真说得通了。他摇了摇头,笑如明月清风:“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