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红颜知己
    那是发洪水的第二年春季，县城一所小学，扶贫性的损赠我校四十套铁筐桌椅。那天上午，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后，校长为表深情吧？嫌小街馆子档次低，带着领导客人去十多里外的大宾馆了。他们走后，众教师围住了“副手”叫喊，“我们今天也不走了。”“对，也下馆子——你们咋天天吃天天喝了。”……
    至今使人谈虎变色的五九年，我在初一，一位叫牛海杰的历史教师一家六口都从农村来缠住了他，那时学校把红芋杆磨成面搦成窝头给学生吃，而那位与我们同啃窝头的历史教师，指着窝头说：“就这一顿一个也行啊！”不是我同那位历史老师一样也受过“戒”，而是我们的父老长辈是农民，兄弟姐妹是农民，我们不论是脱了产当了官的也都是农民，拿我们淮北农民说脱产当了官的话；“红芋片面屎没屙完。”而农民是什么？农民就是付出比城里人多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汗水也未必能成功的人，农民就是贫困的代名词，就得勤劳能吃苦，就得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所以我不挑食，不浪费，很少炒菜，有菜也多蒸着吃，至今穿儿子的旧衣裳；我这个迂腐的家伙还认为，无论是谁大吃大喝，那一盘盘一瓶瓶太过分浪费，是一种吃了今不讲明的不务正业。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乱发钱，没了聚宝盆，把有限的钱不用在改善办学条件上，都想图个人嘴头痛快，今后学校怎么发展？领导吃喝是不对，是一种腐败，但我们改变不了，用前科大校长朱时清的观点就得适应，教育事业是良心事业，我们自己凭自己良心做好工作就够了，这么一所学生连桌椅就没有的学校，闹什么吃喝？在众人哄闹时，已是下午两点了，再过个把小时就是下午上课的时间了，良知促使我推出脚踏车准备回家吃午饭，那位狐狸精似的滑头的“副手”，黄眼珠骨碌一转，拿我当起挡箭牌，“有人想走。”这时我竟成了众矢之的，“谁想走谁走！”“人家思想好，想当先进！”众怨难犯，我忙把车推屋里。“副手”带着进了馆子。
    我不会灌“老烧”，就与半边天坐在了一起。你我又坐在了一条板凳上了，又点燃了聊的烈火。目睹学校学费、学生失学率与用公款吃喝都在成正比例增长的现实，心里有些沉，就边吃边不无痛惜地说：“上午回家喝两碗面条，与这七荤八素的海吃一顿，不也一样过得去吗？”
    你不同意我的观点了，反驳：“一样就没人下饭馆了。”
    我好在一条胡同走到黑，说：“你们年轻人吃好点，身体长好些，老年人生活好能长寿，对我们成年人来说，我感到吃好吃歹都一样——只要能维持住活命就行了。”
    “都持你这种观点，就没有明争暗斗了。”……
    我们穷教师，很少见过荤腥，更少下馆子的，个个都成馋猫，上一盘风扫残云似的光了，上一碗也亦然，每桌八个盘子十个碗连稀的带稠的都底朝天光了，估计肚脐眼也都睁开了，看着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老板兼厨师却不嫌钱扎手，又每桌上两盘煎鸡蛋，那扑鼻钻肺的芳香，像位特别热忱的房东，把已打着饱嗝下桌的擦了嘴洗了脸的，嘴里鱼样吐着烟圈圈的，都拽回到桌子上了，又都痛享起这口福来——大风很快把那两片残云吹散了。
    你坐在板凳上，侧身甜甜地笑着低声对我说：“刘老师——我撑的肚子直痛——不休息一会不管走了，你别慌走，陪我一会……”
    我听了叭桌上想笑，却笑不起来——你真如孩子般天真纯净、孩子般真诚坦率，孩子般美丽可爱——不到一定境界，一位年轻美貌的如七仙女的女性是不会对异性这样失态的，这样信赖的。我也直爽：“不能别吃那么多么。”其实，我自己肚子也有撑胀感，也有些微痛，不过缺乏你的真诚坦率，缺乏你的朴实纯净，缺乏你的自然美罢了。你不语，却望着我甜甜地窃笑——你笑成一朵长春花，一直开放在我的孤独寂寞里，开放在我的梦里，开放在我心灵的每个角落。
    不知那捐赠的铁框纸板桌椅价值几何，而那次光招待费花去一千多元。
    更可悲的是那下午耽误了上课的时间，任学生在校园里闹成一锅粥……
    有高年级胆大的一群学生，闹到饭馆门前，撕了路边欢迎的标语，叫喊：“喝学生的血！”
    “喝迷了忘记上课的时间了！”……
    还有喊出更激愤更扎人心话的。喝得醉醺醺的副手，打着饱嗝，言不由衷地说，去，去，去！放学了……今晚上（下午）的课，课……哪……哪天补……学生们嗷嗷叫着个个像疯子似的跑了。
    一个教育家说，教师的任务是用自己的榜样来诱导学生。我们就是这样给学生做榜样的？出了饭馆我不敢抬头，不敢看路两侧群众的眼睛，更不敢看学生的眼睛，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名罪犯，我很不能跳集上一条大沟里去。我偷觑你也有羞愧之情。
    一个令人深思的扶贫捐赠。
    一个令人痛心的大会餐。